曾經的瓊州知府趙有恒,幾年不見居然當上了廣東巡撫,然后立馬巡視瓊州府一個小小的縣城,不光沈廷揚頗感意外,更讓定安縣的官商士紳們“受寵若驚”。
定安王家,作為瓊州官紳的領頭人,自然是憑借族婿劉耀禹和趙有恒的妻舅關系再次得意洋洋起來。誰不知道當年瓊州興起這些農作新政和南洋商事,就是趙有恒鼎力支持的,如今趙有恒又卷土重來,那瓊州未來就更有保障了。
當初的人走茶涼,瞬間變成了倒履相迎,定安王家是大擺排場,三天兩頭地四處呼朋喚友,幾乎大半個瓊州府有頭有臉的地方士紳都齊聚定安縣。歌功頌德馬屁不斷,讓趙有恒有點哭笑不得的同時,也讓王家得意洋洋。
連番的酒宴一直持續了三天,直到趙有恒實在頂不住推讓的時候,王家這才笑著由劉耀禹出面,將對方安頓在自家大宅里伺候入住。誰讓族婿劉耀禹和巡撫大人是親戚關系呢,住王家自然是天經地義的事,何況王家也是在南京頗有人脈的官宦大家。
一時之間,瓊州府各地州縣的官員又紛紛攜禮到訪,各種程儀是名目繁多。這些年在瓊州吃飽喝足的地方小官們,是絕對不會放過向自己的老上司表忠心的機會。又是短短兩天,堆進王家的各種禮品財物讓劉耀禹都嚇了一跳。
夜深了,趙有恒帶著微微的酒意再次歸來,而妻弟劉耀禹也早早在后院書房里等著了,兩人總算可以消停下來聊聊私話了。
“…禹弟啊,你姐姐近日身子不舒服,只能留在廣州養著,不然也該讓你們姐弟倆見見了。”
又是幾年不見,眼前的山東劉家最后的獨苗更加成熟穩重了,曾經的白臉小書生已經蓄出了短短的唇須。
“姐夫任勞任怨,為官剛正清廉,現今官居一省巡撫,也是天道酬勤。”劉耀禹笑笑,對趙有恒的態度也顯得更淡然了些。
“我們之間的客套話就不多提了…此次你姐夫我奉旨巡撫廣東,見南洋海貿更甚以往。華美香港租界商口已開數年,粵、閩、浙商賈如過江之鯽,不知你又如何應對?沈廷揚沈大人新任本地知府兼兵備道,又如何看待你等新業?”
趙有恒從衣袖里摸出一封文書,放到了桌面。這是他剛剛到任廣州之時,由廣州市舶司轉來的公文,大致講述了如今粵、閩、浙各地商賈避開廣州市舶司,爭搶香港商口,導致大明邊海南洋貿易大半轉移,不是瓊州,就是香港,廣州市舶司已經名存實亡。
“呵呵,姐夫離瓊多年,自然只能由公文官信推斷。弟若細說,恐怕三兩日都無法道清說明,不如這幾日姐夫隨弟去走走,看看便知。”
見妻弟居然給自己賣關子,而且還一副很輕松的樣子,趙有恒心里也稍稍放心了些,至少目前來看,南海商號乃至瓊州本地的新政并未受到大的影響。
第二天,趙有恒就隨劉耀禹返回瓊山縣,簡單地和沈廷揚表明自己想要微服私訪的意思后,當日黃昏就帶上幾名護衛和隨從小吏,乘坐南海商號的海船出海,前往瓊州府西面的儋州灣。
短短一夜過后,次日清晨,趙有恒就站到了儋州灣的碼頭上。一路乘坐的海船,并非大明常見的那種硬帆大福船或沙船,而是一艘一看就是來自華美的三桅縱帆商船,據說載貨量超過八千擔!
比之更大的華美大型五桅縱帆商船,甚至是蒸汽商船,趙有恒當年在任瓊州知府的時候,就在瓊山碼頭見過。但如今南海商號都有了這種日行至少五百里的快船,倒讓趙有恒吃驚不小,如果讓他知道這樣一艘華美西式快船的價格高達六萬兩銀子,估計會更加站不住腳了。
幾年前的儋州灣只是一個荒蕪的海灣,附近也只有一座名為“白馬井”的破落小漁村,如今卻已經成為一座新興而熱鬧的港口集鎮。僅僅從港口附近的人流來看,當地的人口就有至少一兩千戶,而且大都操著各地口音,土生土長的瓊崖本地人反而不多,可想而知這些年各地官府或地方鄉紳到底從外地匯集了多少人過來。
除了南海商號那艘上檔次的大船外,港灣內還停泊著大大小小十余艘大明小海船,一艘掛著華美旗幟的蒸汽商船更是鶴立雞群。成堆成堆的裝滿煤塊的大竹筐堆疊在碼頭,再被民夫們依次裝船,或轉運到內陸,其中還有不少裝滿貨箱的精鐵錠正在送上華美商船,數量看起來頗為可觀。
再看看港區附近一片新建的作坊,幾座奇怪的鐵制窖爐和散發著灰霧的高大煙囪格外顯眼,空氣中飄蕩著一股奇怪的氣味。更遠的地方,還有一大片工棚和幾座高爐,每過上一兩炷香的時間,就會有彌漫的白煙蒸騰而起,一股股亮紅的鐵液流入溝槽,四周圍繞著一個個赤膊的爐工。
“姐夫當年準允開辦南海礦務,現已采運多年,另有高州煤石也運于此地匯集。精選之后,一部出海南販華美,一部本地鐵場冶鐵所用。有儋州煤場蒸汽工械助力,南海礦務精煤采耗極省人力,每擔出價不過一錢二分,年販二十萬擔。除去運資雜費,年可獲利一萬余兩!”
“選剩之‘油煤石’,又在本地‘蒸油場’蒸煉成‘石油’,裝桶即可販出,約合每擔二兩五錢銀,一年可蒸煉一萬五千余擔。余下石渣等,再送入水泥磚場混制泥灰磚材,堪稱物盡其用。兩廣各地州縣修繕城池,多用瓊州青泥磚,不耗額外煤薪,冷干即成,大小可制。此兩樣年亦可獲利五萬余兩。”
劉耀禹口中所謂的油煤石,就是產自儋州昌化或高州(茂名)露天煤礦的伴生油頁巖。歷史上缺乏認知的茂名諸多露天煤礦,將大量的這種燃燒性不佳的油頁巖礦作為雜質廢棄掩埋,或者干脆糊里糊涂的就一把火燒掉。
劉耀禹又指了指遠方的冶煉廠,臉上頗為自得:“此乃南海商號所營冶場,南海礦務運來精煤、銅鐵原礦,于此地冶煉。趙兄數年前從南洋引入冶煉新法,一日可得鐵七千多斤、銅一千多斤!那華美冶煉新法果真省時減力甚多,且一爐可抵得了舊法十爐。出一斤精鐵,耗銀不過三分,華美每斤出價銀七分五厘,年販銅、鐵共計一百四十萬斤,獲利七萬余兩,還供不應求!販賣精煤、石油、精鐵、精銅幾項,瓊州即增礦冶雜課一萬兩!”
“南海商號眼下獨領快船五艘,瓊州各家商號海船,三百料以上亦有六十余艘,每年可出海送貨九十萬擔,尤顯運力不足。待假以時日,弟由南洋華美購得更多快船,何愁家國不興?”
看著妻弟那意氣風發、而且還是當年那種“一心為國”的風范,再看看那些忙碌而賣力的爐工,相比大明各地那些偷工逃稅的礦冶私坊,簡直就是個異數!
“蔗、棉等農產外販南洋尚可認之,如此上好精鐵精銅、國之重物,為何還是盡輸南洋夷商?這瓊州官衙就不曾查驗嗎?!”趙有恒似乎想到了什么,臉色突然一凜,語氣就壓低了不少,一邊還回頭偷偷看了看跟在不遠的幾個隨從官吏。
“若是內販,以姐夫之見,又可曾收得一錢半分的銀課?”劉耀禹冷冷一笑,臉上出現一抹自嘲,仿佛早就看開了,“瓊州地方士紳傾力營辦礦務冶場,安頓流民,提振民生,與國有利,盡販于南洋又有何不妥?何況…”
“嗯?但說無妨。”趙有恒見妻弟似乎另有意思,趕緊抬了抬手。
“興股入資,通建山路,幫扶礦務采運車械,所得煤、鐵、銅須至少七成外販南洋。此乃華美東聯集團趙兄和瓊州鄉紳之約定,不然哪有此等好事能落在瓊州?我等行商之人雖錙銖必較,然大明海商通行南洋,數百年信義又怎能亂在我等手上?”說著,劉耀禹又放低了聲音,偷偷指了指集鎮內一家占地很廣的大宅,“此地就有東聯集團之人入住客棧,正好近日有‘專利轉股合營’約談競拍,姐夫可隨我暗處觀摩就是…”
見妻弟如此神秘,趙有恒這心里的疑惑就更重了。
幾個便衣打扮的人坐到了鎮內一家客棧大廳的角落里,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為此時正在進行一場讓人面紅耳赤的“紗廠專利轉股合營”的招標會。
“…這是本國最先進的紡紗技術,全套生產線帶蒸汽動力組!比萬州那套用畜力運轉的生產線還要先進許多倍,每錠紗的生產成本將至少再降低兩成!”高臺上,一位華美服飾打扮的華裔年輕人,正驕傲地在黑板上描繪著大致的信息,臺下一眾從瓊州各地特意趕來的富戶士紳都瞪直了雙眼,發出了沉重的呼吸。
前幾年的萬州百盛號紗廠可以說是賺盡了棉麻紗料的利潤,沒想到今年華美又推出了一套更先進的紗廠生產線,今后紗成本還要低上兩成!不說兩廣閩浙的需求,光是去年出口南洋的棉紗和麻紗就高達十萬擔,誰要是搶到這份生意,那等于是養了個可以下銀蛋的母雞啊!
“在下儋州旭升號,出價兩萬四千兩,另轉股二成給貴方!”一個胖胖的鄉紳在臺下舉起了手臂。
“在下萬州百盛號,愿出兩萬六千兩,另轉股二成五!”又一個瘦瘦的中年商人在角落里冷冷說了句,在場的人都吃驚地扭過頭去。
一聽到瓊州府最早在紗廠上吃螃蟹的萬州百盛號又出手了,一群前來搶生意的鄉紳都怒目而視,而叫出高價的那個中年商人還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如今瓊州有多少棉、麻田?”趙有恒摸著胡須,突然輕聲問了句。
“僅是崖州地界,就有棉田八萬五千畝…全府各地,棉田、麻田總數恐怕不下二十萬畝。不過南海商號這些年,大都將此等地產包給安遷流民墾護。本次各地鄉紳競拍的紗廠,可年制棉、麻紗約八萬擔,年利至少兩萬五千兩,如此一來,棉麻生料之需必定又供不應求…”劉耀禹略一思忖,說出了一個讓趙有恒吃驚的數字。
“…在下定安黃家,愿出三萬六千兩,轉股三成!”一聲霹靂,一個更瘦的中年人站了起來,搖著手中的扇子不緊不慢地說著。
出價一下拔高那么多,一片吸冷氣的聲音響起。一群人都不可置信地看著瓊州資本實力名列前三的定安黃家代表,仿佛覺得剛才聽錯了。
“還有新的競價嗎?”
臺上的華美青年自己都有點愣了,他也是第一次看到這么闊氣的轉股合營競標。這意味著東聯集團只用國內采購價不足25000美元的一套小型紗廠生產線,就在大明瓊州府賣出了54000美元的超高價,還套到了為期十年的三成股份,之后每年的股份分紅又有近萬美元,還不算廉價的棉紗、麻紗運回明珠島紡織廠再制成布匹后的增值利潤,這資本回報率可謂是驚天地泣鬼神了!
“成交!恭喜定安縣黃先生獲得本次專利轉股合資項目!現在有請儋州同知汪大人為本合同進行現場公證!”見再無人敢和定安黃家叫板,東聯集團的商務代表趕緊一錘子敲下。
此話一出,趙有恒差點跳起來,幸虧身邊妻弟死死拉住,才堪堪坐穩,還回過神趕緊側過身裝著喝茶,以防止被人認出來。
側門開了,一位大腹便便的大明官員走了出來,大廳里競拍的各地商號代表都紛紛起立拱手行禮,而那位儋州同知目不斜視,帶著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走到高臺上。
儋州同知接過合同正本,只是略微瞅了一眼,就拿起一邊的毛筆在角落里勾了一個圈,然后拿過一份副本就退了場,算是走了個過場。
“混跡私坊商營暫且不提,未仔細勘驗商本,如此糊涂公證簽押,豈不兒戲?”趙有恒捏著胡須,已經越來越生氣了。
“姐夫你大概未知,依照東聯集團與瓊州地方官衙、鄉紳之合同約定,轉股合營皆有期限,多為十年,憑股分紅。例如這定安黃家新建紗廠,十年之后,無論股本多寡,東聯集團股份也只允留一成,其余須歸還黃家。十年之內,黃家紗廠所獲之利一成,須繳納官府,其中瓊州和紗廠所在地各得半成,故瓊州地方州縣官衙競相爭取合營私坊落在本地。且一應合同商本皆是版印范文填字,瓊州官商皆已熟知。儋州官衙公證一次,即可得公證銀六百兩,已成瓊州定規。不光瓊州如此,廣州官紳在香港島之處,亦有此類爭搶,只是量少不甚明顯而已…”
劉耀禹壓低了聲音,將這幾年瓊州最大的秘密說了出來。
走個過場就能拿到六百兩的公證銀,居然還有這種明目張膽的花頭,足夠儋州地方官府上下都分得開開心心的,要知道知州的年俸折算下來還不到二十兩銀子呢。趙有恒心里猛然一驚,漸漸想起了“百花居”案,后背居然泌出一層汗。
大概是之前說了太多話,主持競拍的東聯集團年輕商務代表退到了后廳,一通牛飲之后,才又恢復了新的競拍。
“再次感謝各位先生光臨本次專利轉股合營項目競拍,接下來將為各位推出另一個新項目:新型榨油機組!本套專利生產設備同樣由蒸汽機驅動,比崖州感恩縣前年所設的畜力榨油機組的效率提高了至少三倍。原料充足的情況下,可年榨油約一千噸,也就是至少一萬六千擔。最低投資報價八千兩,最低轉股一成,每次加價不少于五百兩…”
只需要幾十個人工,就能年榨油一萬六千擔?在場的瓊州鄉紳目瞪口呆的同時,又升起了無窮的競爭之心。
瓊州棉花、亞麻種植規模和產量早已超過了華美明珠島企業的處理接收能力,棉麻粗加工不得不逐漸落在了瓊州本地,每年僅僅是棉籽就是一個天文數字,但大都填埋回田,放在東聯集團眼里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新增的一千噸的榨油量,也許還比不過明珠島一個小小的榨油車間,但對于瓊州來說,卻是變廢為寶的好機會。
在東聯集團競拍主持人熟練的引導下,臺下又是一陣雞飛狗跳,不過榨油項目很快就被更財大氣粗的定安王家給拿下了,引起在場一眾小地方士紳的強烈失落。當最后一樣紙漿生產線擺到臺面的時候,現場的爭搶徹底達到了最高點。
角落里旁聽的趙有恒,卻沒有了繼續聽下去的興致,而是悄然退出了競拍現場。
海邊灘涂,一望無際的紅樹林,趙有恒站在一處高坡上,默默地看著大海,摸著胡須的姿勢一炷香的時間內都不曾動過。
“姐夫…”劉耀禹走到了身后,躬身行禮。
“離瓊不過五六年,起初還擔憂你與趙明川會被此地官紳排擠,沒想到啊…”趙有恒嘆了口氣,回過身,盯住了對方的雙眼,“國事糜艱,瓊州一府之地倒是興旺異常。泰西華美番商張揚如斯,已然深觸瓊州縣鄉之地,這地方官府毫無約束之心…”
“姐夫有所不知,瓊州糧豐價賤,現今富戶商賈轉賣田產,大興工坊。田租、地價不及廣州三成,若非每年有些流民入瓊,眼下莫說是強推農務,尋常富戶再想找人做佃戶都難。雖稅法難改,然瓊州新政十余年,養活了多少人家。民豐官富,人心安和,足衣足食,余糧外輸,銀課大增。如此利國利民之景,即使私交番商又如何?為何姐夫還不知足?還是姐夫覺得如此好日子有悖祖法?”
年近不惑的劉耀禹,在多年風浪之后,已經波瀾不驚了,對自己的姐夫除了禮貌,曾經的謹小慎微早已不見。
妻弟如此一番犀利的反問,倒讓趙有恒一時半會無法回答,回想起劉耀禹和那個趙明川最初承諾的那句曾被自己當做不知天高地厚的戲言。
“瓊崖膏腴之地,若行工農商新政之事,十年可大興…”
默默念完,趙有恒背著手朝遠方港口走去,不再有繼續留在瓊州各地查訪的興趣了。因為他知道,瓊州上下無論官紳富戶,還是庶民百姓,現在的一切幾乎就是容不得逆轉的生活命脈,誰要是和他們的生活作對,那就是以命相搏都在所不惜,“百花居”一案,大概就是這么個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