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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大員來客(二)

  漢朝以來,東方帝國與大陸西方的交流就不曾斷絕。當然,一條絲綢之路的文化意義,也是在東西方的貿易需求中達成的。但在古代國際政治外交層面,至少在歷史文籍的公開記敘中,東方帝國的西行步伐也最遠止步于中亞。

  馬可波羅的東行見聞讓還處于黑暗時代末期的歐洲人心曠神怡,而在文明早熟的東方大地,連綿的戰火之后,急于整頓內部的中央帝國與西方的距離也變得比漢唐時期遙遠了許多。

  我們可以輕易說出不少明清時期不遠萬里來到東方的歐洲名人,但除了明初的鄭和七下西洋,正史里幾乎沒有記述明中期以后明代知識分子主動遠渡歐洲的內容。地理大開拓的偉大編年史,似乎就成了歐洲單方面“發現”世界的航海日志。

  15世紀中葉,意大利著名的地理學家托斯卡內利在他的日記里留下了這么一段描述:“教皇尤金尼斯四世在羅馬接見了一位來自中國皇帝的使者…東方使者對基督徒表示出極大的好感,教皇和他進行了長時間的交談,當說到東方巨大河流的長度和寬度,以及沿河的眾多城市時,教皇情緒十分激動…”

  明朝使者在15世紀中葉是否真得到訪過羅馬教廷,在正式的歷史文獻里沒有任何有說服力的印跡,一切都是零碎的推斷。不過意大利傳教士衛匡國寫下的記載明亡清興的歷史著作《韃靼戰紀》,則被認為是研究17世紀東方歷史的珍貴史料之一,大明文人也在這一時期首次抵達歐洲并被記錄進歷史:1645年赴歐洲學習的鄭維信是有確切史料記載以來的第一位赴歐的有名有姓的中國人。而1649年代表明朝永歷皇帝前往歐洲的陳安德,據說是史料中第一位出使歐洲的明朝外交官。

  向日本求援,向朝鮮求援,向澳門求援,后宮子女皈依基督教…南明永歷皇帝在大廈將傾之際到底做過多少病急亂投醫的決定,歷史可以翻出許多花絮,而陳安德出使歐洲,顯然是這一系列死馬當活馬醫的外交手段中最具傳奇色彩的一段故事。

  南明在西南節節敗退,傳教士卜彌格被委派為出使歐洲的全權特使,年輕的陳安德攜帶永歷皇帝的親筆信函與卜彌格同行,成為第一個赴歐洲的“大明外交官”。

  漫長的行程使這場國際外交行動慢到了極致,由陸到海,再由海到陸,1652年12月陳安德和卜彌格才真正到達歐洲。

  有選擇中立的威尼斯共和國,有企圖渾水摸魚的法國,有害怕得罪滿清導致東方傳教事業受阻的羅馬教廷,更有只開口頭支票而沒有實際行動的葡萄牙王國…當陳安德帶著滿腔失望返歸東方時,已經是1659年了。

  南明最終還是沒有盼來歐洲的援助,1662年永歷皇帝被吳三桂俘獲并處死,而明朝第一位赴歐外交官陳安德也于1659年后失去了記載,再無蹤影,也無從考究真偽。

  夜深了,曼城南區使館區的某座小樓里還亮著燈。

  “…曹大人,同知大人的意思是,此次只是探視下七夫人、少夫人和大公子,另須備上重禮獻給華美國府。您今夜與那常大人起了口頭不快,嚴大人又在場,怕是對同知大人不好交代啊…”仆人打扮的中年漢子在曹秀林身后輕聲說著,臉上還帶著小心翼翼的笑容。

  把目光從那奇特的“無火之燈”上挪開,曹秀林也輕輕嘆了口氣,對自己不由自主地就和華美官員產生了口舌矛盾感到有點后悔。

  曹秀林,今年剛滿三十,之前是福建汀州府長汀縣的一名舉人。曹秀林連續考了兩次都沒有中進士,正打算再接再厲到江西進學,結果在贛北一次洪水災害中被裹挾進了亂民潮。雖然那場災民暴亂最終被鎮壓,但曹秀林也差點落了個從賊的罪名,從此落魄潦倒,只能跑到漳州做了一個賬房先生。

  天無絕人之路,很快曹秀林就在漳州被正在努力收羅讀書人的大員宣慰司同知顏思成給看上了。雖然兩人年紀相差了七八歲,但一聊之下,發現兩人都曾在泉州小山叢竹書院求過學,頓時互相視為同窗知己。于是曹秀林欣然跟著對方到了大員,當了個芝麻綠豆大的八品幕府都事。

  如今曹秀林受顏思成的推薦,作為大員宣慰使顏思海的使節遠赴華美,表面上是為了探視顏思海的兒子顏顯風,其實還肩負著為顏思成在華美走門路的重任。

  大員宣慰使顏思海,因為多年前的老傷反復發作,時好時壞,漸漸把族里的大小事情都放了出去。大概是養病的日子太安逸無聊了,顏思海這幾年又娶了幾房小妾,整日飲酒作樂,活的渾渾噩噩,幾乎所有的軍政事務都落到了親弟弟顏思成的身上,最近兩年就連每三月一次的水師出海巡操都不參加了。

  顏思成現在已經成為了大員宣慰司真正的掌權者,近些年大量引進提拔了許多新人,同時慢慢將許多顏思齊時代的顏家心腹宿將都支派到了外地堡寨任職。關于顏家內部的某些事,曹秀林是一知半解,也沒興致去參與,只因為顏思成的知遇之恩,自己不得不投桃報李,處處為顏思成出謀劃策。

  “曹大人,你可知如今顏家在華美,最重之人并非大公子或七夫人,乃是少夫人。若同知大人要想和華美國府交好,須得少夫人相助才可。至于常坤那種阿諛奉承之輩,不足掛齒。”中年仆人再次低下頭,不緊不慢地說著。

  “祝管事,看來你比本官明眼得多,同知大人應該舉薦你來做正使才對。”曹秀林看了眼這個表面上做自己隨從的顏思成家中管事,覺得對方仿佛在教自己怎么做事,不由得眉頭一皺,心里暗暗不快。

  “小人不敢,小人只是幫襯曹大人,把同知大人吩咐的事做好…”中年仆人趕緊跪倒在地,顯得惶恐萬分。

  “算了,既然是公事,本官自然是盡心而為,不過這華美輕視我大明倒是真的,恐怕孤懸大明外海的大員,就更不看在眼里了。”曹秀林自嘲的笑笑,心情依然不是很好,“罷了,我視同知大人為知己,只盼大員民富民安,才可堂堂正正宣我大明朝圣威。此等小辱,就受下又如何。”

  “呵呵,曹大人心向大員,小人尤為敬佩…不過這次曹大人奉同知大人之命兼理大員軍械采辦之任,想來華美國府一定會另眼相待的。”仆人嘿嘿一笑,不再多說。

  1642年2月28日,周五。

  一場倒春寒流,為曼城帶來了一場小規模的降雪。一大早,街邊的綠化帶就蒙上了一層細細的雪霜。雖然氣溫急降了好幾度,但空氣卻十分清新。

  長島西區的海軍司令部,作戰訓練部秘書辦公室里,顏顯屏正在專心地編排本年度的新兵作訓方案。

  門開了,一位儀態端莊的棕發女軍官走了進來,笑嘻嘻將一份文件輕輕遞到了顏顯屏面前:“顏顯屏少校,這是外交部轉發國防部的大員海軍軍備采購清單,國防部要你親自核對一下,并簽署意見。”

  手中的筆一頓,顏顯屏慢慢站了起來,捏著文件露出不解:“上校…卡特琳娜姐,我沒有海軍軍備出口審核資格吧?這應該是后勤裝備部安德魯將軍的職權…”

  眼前的卡特琳娜依然風韻猶存,作為華美海軍最老資格的女性高級軍官,在去年底晉升為海軍上校,目前擔任海軍司令部總秘書處主任,而顏顯屏則在今年初晉升為海軍少校,擔任作訓處秘書官。

  顏顯屏口中的安德魯將軍,前亞洲艦隊司令,在為國家戍守遠東多年以后,年過花甲的安德魯在前年也如愿以償地晉升為海軍準將,成為華美軍界首位移民出身的高級將領,回國擔任了后勤裝備總監,并將在明年按例退役。

  “安德魯將軍還在國有青城造船廠視察,所以國防部的意思是,讓你也提點意見。”卡特琳娜笑著坐到了顏顯屏對面,點了點對方手里的文件,“這是一筆數量很可觀的軍購合同,而且還是你熟悉的大員,所以你的意見很重要。”

  帶著奇怪的思緒慢慢展開文件,才看了幾行,顏顯屏就張大了小口。

  雖然因為自己的存在,大員顏家和華美的關系十分穩固,而且任何一項軍事裝備采購,都享受了心知肚明的政策偏向。無論陸海裝備,都有不少折扣優惠。但這樣一份折合200萬美元的訂單,還是讓顏顯屏沒有任何心理準備。

  幾年前不是已經陸續買了三艘了嗎,怎么這次還要一次性訂購六艘?!搞什么名堂,這可是一百三十多萬兩銀子啊,難道四叔他們整天都把錢用在擴軍上了?

  大員這些年守著一座雞籠大金山,就算再有錢,也不能這樣亂花啊…顏顯屏按下內心的疑惑,再一一看下去,只見除了顏家偏愛的那種1200噸級的縱帆巡洋艦外,還包括大量34A型后裝燧發槍和新式大炮。

  再看最后的軍備采購的簽署人,并非四叔顏思海,而是八叔,大員宣慰司同知顏思成,經辦人更是寫著曹秀林。

  按照以前的默認規矩,大員凡是要采辦軍火,都是通過老七叔在明珠島交涉,然后再電報給顏公館,最后再由顏公館轉交華美外交部。但這次不同了,一份重大的軍購案,直接是曹秀林從大員萬里迢迢帶到北美,直接繞過了老七叔和華美顏公館。

  “卡特琳娜姐,我想拿回家再看看。如果不急的話,我想過兩日再給您答復,可以嗎?”顏顯屏心里升起一絲狐疑,果斷將文件合上,輕輕搖了搖頭。

  “嗯,國家安全委員會也要就此事召開特別討論會,到時候你的意見一起匯總過去。”見公事已經說完了,卡特琳娜突然帶著奇怪的笑容看了看顏顯屏的胸部,壓低了聲音,“不錯啊,奶水很足,大人小孩都大飽口福哦!”

  自己幾個月前生下幼子,見對方又拿自己的哺乳期說事,顏顯屏頓時羞紅了臉。

  幾天后,一份文件擺到了外交部辦公室的桌上,嚴曉松捏著這份從外交部駐明珠島遠東事務司發來的情報陷入了沉思。

  “找我來,就為了說這個?”蘇子寧指了指面前的文件,笑看著眼前表情嚴肅的好友。

  “蘇子寧,現在多方面的情報顯示,顏思海本人現在基本不管事,整天花天酒地泡在女人堆里。大員的實際掌權者,已經是顏思海的弟弟顏思成了。”嚴曉松說著,將文件打開,推到了蘇子寧面前,“顏思成這個人,對我們當初牽頭的東海協議有所不滿,一直在謀求恢復顏家在南洋、琉球和日本的獨立貿易地位,已經和鄭芝龍發生了許多摩擦。只是因為我們在中間緩沖,才沒有產生嚴重后果。從這方面看,顏思成似乎有點有恃無恐。”

  “他一個讀書人,怎么那么好斗呢?而且大員現在的情況,還在于如何加快本地開發,何必吃力不討好地非要和鄭芝龍過不去?”蘇子寧有點吃驚地接過文件,小心看了幾行,眉頭就皺緊了。

  “大員地面上除了顏思成,有頭有臉的基本上都是當年跟隨顏思海和顏思齊的老海盜頭子,大字不識幾個的粗漢子,也是對鄭芝龍一直抱有敵意的一批人。”嚴曉松搖著頭,顯得很無奈,“平靜了這么多年,這些人又有點按捺不住了。聽說這次的大員軍購單子,就是顏思成在那些老人的鼓動下拍板的,顏思海完全放手沒管。”

  “從以前的情報來看,顏思成并非是個好戰的人,他這是在爭取軍中老人的支持。”蘇子寧想了一下,說出了自己的觀點,“顏思海的大兒子在我們這里,而且還放棄了繼承權,顏思海的其他幾個兒子都紈绔不成器,幾個小妾還生了一堆更小的…如果說現在誰最有能力掌控大員,而且年紀上又很合適,大概只有顏思成了。”

  “我們看法差不多,包括這次曹秀林帶來的軍購清單,都不過是顏思成在暗示現在的大員是他說了算,他在試探我們的態度,希望獲得我們的認同。”嚴曉松眉頭一皺,慢慢坐直了身體,目光落在了文件上,“除了6艘中型縱帆巡洋艦,顏思成還想采購8000支目前在遠東最先進的34A后裝燧發槍、總計32門新式8磅和12磅加農炮,還有大批炮彈。目前這三種武器,就連我們大力扶持的劉香都裝備很少。整整200萬美元的軍購款,不用東方銀行的貸款,直接現金,出手非常闊氣。以大員的軍備現狀來看,這些完全超過了他們的正常需求,連顏顯屏自己都提出了異議。更關鍵的是,這份軍購清單,沒有經過明珠島中轉,而是顏思成讓曹秀林親自帶到曼城遞交的。”

  “嗯,顏思成在摒棄傳統做法,主動嘗試建立新的溝通渠道和模式。目前來看,無論是以前的顏思海還是現在的顏思成,都不得不把我們的態度當做大員將來權力更替的重要因素,從某種意義上說,也不是壞事。唯一要擔心的,是現在在國內的顏七姑和顏顯屏的立場,她們是顏思海的堅定支持者,尤其是后者。顏思成若想將來上位,就必須獲得顏顯屏的支持,如果處理不好,恐怕會引起不小的風波。”

  蘇子寧摸著下巴看完一大堆軍購信息,對曹秀林代表顏思成訪問曼城的目的算是更加清晰了些。

  “對了,你再看這個,是東聯集團發給外交部的信函,幾乎每年都有這樣一份。大員這些年一直在找各種理由拒絕東聯集團在大員本地的采礦業合作項目。同樣是遠東的合作對象,大員表面上看起來比海南更容易讓人放心,但除了最早的新農作物引入,現在的合作步子是邁得越來越慢,到現在還沒有一項技術輸出合作項目落實。”

  說著,嚴曉松又把另一份文件遞給了蘇子寧,點了點上面某幾行字。

  “顏思成和顏思海差不多,軍閥氣息濃厚,對我們還是有一些提防心理,不太喜歡我們在大員的地盤上弄東弄西…嗯,結合這次的軍購來看,試探的意味更濃了。這些問題,明天國家安全委員會會議上再著重討論一下。軍火生意肯定是能做就做,不過,還是讓范力和金小寒再去查查具體情況,不急著給曹秀林回復。正好,安邵清帶領的國會遠東調研組正在前往香港的路上,回頭我向老齊建議一下,讓安邵清代表參議院過問下關于東聯集團在大員搞技術投資合作的情況。”

  大致看了一遍,蘇子寧沒有直接發表看法,只是希望有更多的情報來分析。

  來自遠東的軍火大單很快就從國防部流傳在外,這可是一年不開張,開張吃一年的訂單啊!就這一個單子,比國內軍方一年的訂單還多,而且利潤還更高!

  槍炮合同自然由通用工業集團和北方工業集團分享,但總價150萬美元的6艘1200噸級縱帆巡洋艦的大單,卻引起了北洋船舶集團、雅城船舶公司、國有青城造船廠三家企業的激烈競爭。尤其是擁有原型設計并已經承建過多艘1200型中型縱帆巡洋艦、且在明珠島海外領擁有造船分公司的雅城船舶公司,更是顯得急促。

  為了確保這份大員軍購訂單不被國會或政府內閣的“外行們”給攪黃,相關軍火企業還特意派出代表,向還一頭霧水的顏公館使勁表態。一時之間,顏公館和外使館區是馬車成群,如此熱鬧熱心的場面,讓一眾駐曼城的歐洲外交官都嫉妒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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