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8年12月21日,大明帝國歷崇禎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冬至。
小冰河氣候的雪線南移,再次讓兩廣和福建北部氣溫驟降。福建建寧府壽寧縣一夜之間暴雪數尺,縣境村寨房屋被雪淹沒壓塌不計其數,大雪紛飛,牲畜凍斃,桑麻棉田毀于一旦,難民流離失所,哀鴻遍野,數以萬計。
此時的澳門,氣溫也降低不少,本就被明軍控制的澳門街頭,行人比往日更加少了。而暫時落得“一身閑”的上千澳門葡萄牙人,則依然乖乖地守在各自的家中,準備迎接幾日后的西歷圣誕節。
一個多月的私下走訪,嚴曉松才感覺到局勢比自己想象得還要復雜。曾經管轄澳門的廣州府香山縣縣令杜庭,也在當初的大明中樞巨變中被免官罷職,如今的香山知縣,是一個歷史上毫不知名的老頭。
新任兩廣總督的王尊德,以他特有的嫉惡如仇的死板個性,還沒打算放過澳門一馬,弄得澳門總督羅保和一眾澳門理事會的葡萄牙大商人是唉聲嘆氣。如今大部分日常航行于大明澳門與日本、馬六甲的商船都沒敢返回澳門,除了少部分明朝海商還在跑動外,澳門的大宗海上貿易已經逐漸陷入了停頓的狀態。
東林黨還在趁著“大勝”在朝廷中樞匆忙布局,傾力排擠當初和魏忠賢走得頗近的齊浙楚黨官員,完成利益再分配。反正煮熟的鴨子也跑不了,自然還沒有閑心去考慮曾經風頭頗盛的澳門貿易已經快要陷入的死局。而更多還沒有找準風向的大明海商們,此時也不得不選擇了觀望。
來自澳門葡萄牙渠道的華美海貨已經基本斷貨,也同樣讓長期駐留澳門的一眾沒有多少大背景的大明海商大失所望,曾經在澳門特有的爭搶華美海貨的盛況一去不復返。許多大明海商都選擇了暫時離開澳門,這導致澳門的各行各業都處于一種極度低迷狀態。
從澳門葡萄牙總督羅保的家中離開后,嚴曉松就一直悶悶不樂的,看來要打破僵局,就只能指望隨行一起返回大明的李國助能否發揮一些作用了。而趙明川此時,也奉嚴曉松的指示,早在上個月下旬就動身前往肇慶,盡量想辦法取得兩廣總督的聯絡方式。
剛乘坐馬車回到自家宅院門前,就發現街邊還停著一輛馬車。馬車篷布上銹著李國助特有的家門標記。看到對方一個多月就給自己帶來了消息,嚴曉松不由得握緊了拳頭。
正廳里,一身漢妝的卡特琳娜正以一家之主的身份,也沒在意什么禮數,在喬寬的陪同下。挺著個大肚子,雍容大氣地招待著李國助一行人,喬家孫女喬小妹在一邊如丫鬟一樣奉茶送水,兒子嚴書明則在喬家孫子二娃的陪同下,在前院里玩得很是開心。
“東家回來了!”喬寬將將嚴曉松迎回正廳,屋里的一眾人紛紛起身行禮。
略微環視了一眼,就發現除了李國助外。還多了若干不認識的中年男子,不過一個個看起來都很精明,像是大明海商之類的人物。
“嚴先生,一別又是月余。”李國助頗為親近地首先和嚴曉松打起了招呼。四周的大明商人也一個個畢恭畢敬地拱手作禮。
李國助再怎么不是鄭芝龍或顏思齊的對手,畢竟也是個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精,此次暗中聯系的大明海商,基本上全是一些曾經被李家不看在眼里的小角色。如今卻正好派上了用場。雖然這種商人的資本和人脈都很弱,但勝在一定時期內不太會引人注意。
看丈夫的架勢。似乎馬上就要在正廳里擺開架勢,卡特琳娜就帶著管家喬寬和喬小妹離開,順手還關上了房門。
“這幾位,均是家父健在時的李家摯友,這幾年多受鄭芝龍打壓,今日特請來與嚴先生一會。”在李國助的吹捧下,一個個大明商人紛紛上前,都帶著驚詫的目光打量著這個傳說中的華美貴人。
“這位是潮州揭陽楊掌柜…這位是泉州王掌柜…這位是漳州呂掌柜…”
“這是潮州程鄉(梅州)韓掌柜,韓掌柜對佛山商市頗為熟稔,佛山冶鐵之業所用木炭精煤,多出自韓掌柜之手。澳門本地弗朗機人之鑄炮所,亦常用之。”
幾個小海商之后,李國助帶著微笑,著重將一位瘦瘦的廣東商人介紹到嚴曉松跟前。
好家伙,這個李國助果然人脈廣,居然真就找到了自己要的貨源!嚴曉松對后世廣東梅州的煤礦略有所聞,梅州的煤炭資源雖然在后世不值一提,但是現在,卻是整個華美遠征艦隊所急需的供應渠道。
嚴曉松眼前一亮,直接就對著眼前的瘦瘦商人伸手邀請入座:“久仰,不知道韓掌柜現在生意如何?”
“慚愧,慚愧!糊口之業而已,都是些賤貨買賣,不登大雅之堂,不登大雅之堂…”
本來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商人,被李國助這樣的大人物邀請過來,本就是受寵若驚,再如此一番明顯夸張的追捧,讓這個梅州小炭商更加緊張,如今傳聞中的華美貴人對自己明顯客氣更多,頓時坐立不安連連擺手。
“韓掌柜客氣了,貨源充足嗎,價錢如何?”嚴曉松端起茶杯,也不繞圈子,直接就開門見山。
“廣、閩之鐵,無論官冶私冶,精鐵多用木炭,精煤用量尚且不多,鄙人之處,月輸精煤幾萬斤而已。一擔(明朝度量一百斤,約60公斤)不過兩錢銀,獲利不過三兩分…”小炭商還算老實,趕緊拱手實話實說。
“最上等精煤,最多能供貨多少?”嚴曉松不動聲色,只是看著自己的茶杯中的綠葉,聲音十分平靜。
“若是急用,半月之內。可調運五百擔。”小炭商摸了把胡須,謹慎地伸出一個巴掌。
“長期又如何?”嚴曉松笑看著不遠的李國助,聲音提高了一些,看來這個大明煤老板果然還只是一個小芝麻。
“每月不少于八百擔,若是再多,恐怕難以持久。現今山礦廢弛,礦民食不果腹,多有離散,故貨源不穩…”小炭商有點緊張。
“上等精煤。每擔出價銀兩錢五分,每個月我都需要一萬擔!我可以先預支兩成訂金。”嚴曉松放下茶杯,直接就丟了個大炸彈出來。
一萬擔約600噸,換做大明計算方式就是100萬斤,而且還是每個月都要!每擔出價兩錢五分銀子。就是每月2500兩的大買賣,一年就是30000兩,一個小炭商,恐怕幾年也做不出這樣的交易額出來。
600噸精煤,也僅僅夠遠征艦隊每個月緊巴巴地近海巡航耗費,只要稍微大點的海上作戰,這點精煤就瞬間燒光。從價錢上看。只是略比國內的煤價高了一點點,但放在遠東,卻是華美海軍無法想象的廉價,而且目前的采購規模也只能是解決初期問題。今后還需要聯絡更多炭商參與供應。
嚴曉松輕描淡寫拋出的大單子,頓時讓在座的大明商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就連李國助這種見過大場面的大海商都微微一奇。再怎么上等的煤炭,也不過冶鐵煉銅。甚至還當不了家用燒柴,這個嚴先生一再囑托的尋找炭商已經夠讓人好奇了。居然還給出如此大手筆的進貨量。
“每月一…一萬擔?嚴先生可是說笑…”梅州小炭商手里的茶杯一個哆嗦,雙眼都瞪大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做炭生意到現在,別的炭商如何他不知道,但他自己還從沒有遇見過如此大的胃口。
“本來需要更多,不過看來,韓掌柜是瞧不起這筆小買賣了?”看到四周幾個“不相干”的商人也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嚴曉松就故意端起茶杯,一副準備送客的樣子。
“不…不是!”梅州小炭商趕緊站起來拱手,牙根都咬緊了,“韓某一向小本經營,若嚴先生真是每月需上等精煤萬擔,韓某就算豁出去這條賤命,也給嚴先生湊齊了!”
說完,一鞠到地,態度非常誠懇。
進口東西是其次,培植屬于華美國在大明的商業代理人勢力才是關鍵。隨后,正廳的拘謹氣氛迅速消散,嚴曉松不斷地念出重磅訂單,讓每個人都踴躍爭先。
潮州幾個商人獲得了供應大量生漆的合同,也是唯一一種能讓華美國會和科工委上心并重點囑托的工業原料。
這種東方特產的天然樹脂漆幾乎是目前華美化工業,尤其是船舶業最為渴求的核心原料之一,而且就算到了后世,都是基本不具備可替代性的重要化工原料。
但凡純化工生產的防腐涂漆總是不完美的,而添加天然生漆后的防腐漆的抗腐蝕質量直接就拔高好幾個檔次,對整個船舶業有著不可估量的巨大價值。除此之外,華美國內正在緊鑼密鼓進行的紡織、化工與電力產業升級,其工業器材也對生漆類涂料提出了巨大的需求。
以前多多少少還是和弗朗機人打過生意交道,但從沒有像這個華美貴人一樣如此大手筆采購。生漆的長期購買量讓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的潮州商人們還是當場沒坐穩,當即紛紛表示盡一切可能保證供貨,而另幾個泉州和漳州商人則拿到了每年供應大量生絲、絲綢和茶葉的訂單。
大明生絲和絲綢的出口價格優勢足以讓歐洲“絲綢之都”里昂的同行們上吊,而茶葉這種在17世紀初才剛剛走進歐洲最上層貴族圈眼界的東方飲品,每磅價格更是高達6到10英鎊,而且也僅僅在葡萄牙少數高級貴族之間流行。即便因為華美國的需求提前出現,葡萄牙人的年進貨量還是不足300磅,雖然大部分都供應給了華美國人,但在華美國內能喝到大明綠茶的人還是少之又少。
歷史上,葡萄牙公主嫁到英格蘭后,才正式“煽動”起全英格蘭社會上下的喝茶風潮,并蔓延到全歐洲。目前以華美國在歐洲的時尚影響來看,提前二三十年讓歐洲人喝茶也不是什么難事。所以輸入茶葉不一定有啥壞處。
所有的貿易訂單,除了煤炭直接屬于軍方進貨外,其他的嚴曉松都只是暫時代替楊小華等沒在場的華美貿易商出面簽下,想必不久之后得到這些生意合同的還鄉團暴發戶們,會是如何一種口水直流的表情。
由于澳門目前還處于半封禁狀態,潮州、泉州之類的口岸也在鄭芝龍的勢力范圍,這么多的貨物要想大規模輸入到明珠島,就只能另找口岸了。一番商議之下,最終貨物的輸出地暫定在了廣州府番禺。
一場“交流會”過后。幾乎所有的大明商人都帶著紅光滿面的興奮表情離開了嚴家,只剩下李國助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和嚴曉松溝通。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李國助不愧是繼承李旦社會人脈的親生兒子,嚴曉松從李國助口中得知了如今大員島的局勢。
和嚴曉松當初想的一樣,鄭芝龍這個梟雄果然采取了“只圍不攻”的策略。而固守大員淡水堡和安平堡的顏家也無力突破封鎖,兩家就這樣僵持著。據說鄭芝龍以“船械鈍損,糧餉難濟,人馬困頓”為由在拖延,不斷找福建巡撫熊文燦要錢要糧。
當年就是熊文燦招撫了鄭芝龍,如今再次成為鄭芝龍的頂頭上司,面對鄭芝龍這種有點“不守規矩”的態度。熊文燦這個歷史上“成也招撫,敗也招撫”的大人物也有點火冒三丈。
熊文燦本人算是明末站隊中立的官員,并沒有卷入那狗血般的黨爭,自然也是兩頭都不一定很討好的封疆大吏。但熊文燦自然有他的為官之道。此次全力以赴組織對大員島顏氏集團的圍剿,也多少消滅了些沿海的小海盜勢力,算是對了崇禎的胃口。
但現在來看,顯然鄭芝龍也意識到唇亡齒寒的道理。一方面把顏氏集團逼到人人喊打的地步,一方面又把對方當成了自己的發展借口。讓大明朝廷成為了自己的提款機。這種舉動,熊文燦要是沒有想法是不可能的。
“…家父當年和時任山東布政使的熊大人也有過交道,所以才有了鄭芝龍的前途。如今鄭芝龍暗中拖延出戰,熊大人必定心生疑慮,這倒是個好機會。”
李國助捏著胡子,點著桌面,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鄭芝龍與荷蘭人交好,又借朝廷之手禁了琉球、顏家和澳門弗朗機人的南洋商運往來,公然批售‘關防票旗’,無不是貪圖海商之利。泉、潮、漳、福、杭…如今沿海各地諸多海商對鄭芝龍借朝廷之手獨享華美海貨已有怨言。如果…”李國助露出一絲陰笑,沾著茶水在桌面畫了幾個字,“我想那鄭芝龍也應該知道深淺的。”
這大明的海上,其實背后哪一個不是朝野上下權貴的影子?就算魏忠賢倒下了,大明海商也不可避免進行了一次“優勝劣汰”,見風使舵或者轉身投靠如同家常便飯,根本的事態還不是任何人能夠改變的。
鄭芝龍借東林黨之擊異己,絕了大員島與外面的聯系,又伙同荷蘭東印度公司對澳門葡萄牙人連拉帶打企圖篡奪華美商品的大陸輸入渠道,自然最顧忌的就是背后靠山的態度,而在這次大明中樞動蕩中損失慘重,但在沿海一帶根深葉茂的部分齊浙楚黨頑固分子,同樣也對鄭芝龍恨得咬牙切齒。想到李國助準備發動沿海海商向兩廣總督王尊德和福建巡撫熊文燦大規模進言的方案,嚴曉松就連連點頭。
不過身居高位,無論是王尊德或者是熊文燦,都未必能直接面對這些商人的意見,所以打通這兩人身邊的其他官僚就成了進言是否成功的關鍵,自然是需要一些特別的“手段”。
“嗯,那就勞煩李大掌柜辛苦一趟了,若有什么其他方面的需要,盡管開口。”嚴曉松現在也是非常果斷,當場就寫下一張便條,上面加蓋了自己的私人印章,“這是10萬美元的記賬條,大概相當7萬多兩白銀,你可以派遣心腹前往南洋蜈蜞嶼,見此章自然有人會撥付銀錢。至于鄭芝龍和顏家那里,等我華美遠征艦隊主力休整完畢,再行處理。”
“此事需要數月方可見效,嚴先生就靜候佳音吧。”李國助見對方幾乎從不討價還價,出手大氣,自然心里也底氣十足,當場就打算告辭。
“對了,還有一事,那山東劉家有什么消息…”嚴曉松趕緊喊住李國助。
“這個…實不相瞞,那山東劉家幾乎盡墨。前南京工部尚書劉殿煦、前南京禮部侍郎劉殿申已在數月前以閹黨朋徒之名被斬于京市;前山東監察御史江傅,劉殿申的侄女婿,罷官為民;前南京左僉督御史趙有恒,劉殿煦的女婿,被貶瓊州府…”
洋洋灑灑,從官到商,山東劉家這個風光一時的豪門大族,幾乎一夜之間就被一擼到底,再也翻不了身。而劉耀禹本人,則不知下落。說完這些,李國助的表情也很無奈。
想到那個曾經追著自己問東問西的好奇青年劉耀禹,嚴曉松就不由得唏噓。哪怕當時并非處心積慮地利用他人,嚴曉松也感到一絲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