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天之下,北美長島布魯克林地區的東方,郁郁蔥蔥的森林圍繞著片片沿岸平原或內陸溪流平原,呈現出一塊塊整齊的嫩綠色幾何拼圖。
以溝渠為界,一百畝為一個管理單位的廣袤農場之中,如浪的綠油油小麥正悄悄抽出幼小的麥穗,如小樹林般的玉米也掛上了稚嫩的包穗。田間,少許的德拉瓦印第安族婦女正站在田坎上,望著眼前似乎無邊無際的麥浪和玉米之林,既充滿著期待,又蘊含著一種無所適從。
遠來落戶的華族人的友善態度讓每一個德拉瓦族印第安男女老少都無法拒絕,他們匪夷所思的大膽生活方式也讓經歷了幾千年傳統漁獵生活的人們無法適應。眼前這些象征著豐碩幸福的場景,讓每一個幾乎頭一年還在與大自然做著和祖輩一模一樣掙扎的人們如夢幻般印象深刻。
達瑪緊緊陪伴著一位上了年紀的華族婦女,和幾位在村落里很有地位的長老一同在田間走著。
雖然近半年來,越來越多的德拉瓦族印第安青年在與華族人的生產生活交往中逐漸學得華語,但在每一個村落中,依然存在著一批與外來者保持距離的老一代人。其中,就包括這些長老們。
達瑪不得不擔任臨時的翻譯,據說華族人將給她支付一種叫做“錢”的東西當做勞動報酬,看樣子應該和那種可以兌換好東西的“漂亮樹葉”是同類東西。僅僅說說話就能獲得勞動報酬,這讓達瑪昨天很是緊張了一夜。
“達瑪,告訴你們長老,明天開始,我會安排幾個小伙子教你們噴灑農藥,雖然數量不一定保證足夠,但只要仔細照顧好,再過兩個月,就能有好收成。放心,不會要你們拿東西換的。”
曼哈頓社區委員會農業委員海惠芬大媽樂呵呵地看著身邊的一身類似70年代農村小姑娘打扮的印第安少女,十分喜歡這個經常往布魯克林工業區學校跑的孩子。
一番翻譯后,幾個年長的印第安男子紛紛露出奇怪的表情。
農藥?既然那么貴重,為什么要浪費?一個長老憋了半天,還是忍住了。聽到不需要再額外支付任何交易品,在場的長老都露出了微笑。
在化工部的技術升級還未完成前,土法農藥和土肥成為了現今唯一能夠頂上用場的農業增產品。
從歐洲進口的大蒜被搗碎浸泡后,稀釋20倍,成為了一種十分有效的預防小麥病蟲害的土農藥。又如煙草葉浸泡或煎煮后稀釋,也可以獲得一種能殺滅各種害蟲的殺蟲劑。
雖然1公斤大蒜從它的原產地到歐洲然后再運到北美,其身價已經高了十幾倍甚至上幾十倍,但農業組依然在留下一定的蒜種和自用份額后,將價值幾千西班牙銀元的大蒜全部做成了土農藥。比起未來的收益,海惠芬是不會允許為了節省一點點“外匯”而導致今年的農業收獲打折扣。
“阿…阿姨。”達瑪糾結了半天,還是使用了華族老師教的對待長輩比較通用的稱呼,“長老問,是不是三年以后,你們就不提供這些了…”
所謂的三年,是曼哈頓社區委員會和四周德拉瓦族印第安村落統一達成的農業合作條件。除了屬于自己的農業區,曼哈頓社區將提供各種農業種籽和農業技術人員,幫助四周各地最友好的德拉瓦族印第安村落建立自己的農場,而這些屬于印第安人自己的農場,未來三年的農業收獲的六成將屬于曼哈頓。
這要是放在現代,近乎世界上最無恥的最瘋狂的勞動力剝削敲詐。始作俑者如今正在大西洋另一頭的歐洲花花世界呼風喚雨,但留給北美曼哈頓社區委員會的,卻是一個即將臨近收獲期的巨大隱患。
整個曼哈頓、史坦頓島以及長島布魯克林地區已經在名義上被曼哈頓社區委員會通過交易手段購買,隨著越來越緊密的接觸,越來越多的德拉瓦族印第安青年成為了雇工,進入了曼哈頓社區居民生活與生產的邊緣領域。
尤其是農業方面,曼哈頓社區的農業計劃限于人力的問題,1621年的自有耕地面積控制在了2000畝左右,但糧食安全保障計劃卻要求比這個數字更多。為此,包括關系最好的幾個德拉瓦族印第安村落都成為了曼哈頓農業部發展的對象。
距離布魯克林工業區最近的達瑪所在村落成為了最受益的一家,肥沃的原始土壤開拓出超過1500畝面積的農場,從主作物小麥、玉米,到幾種北美的瓜果蔬菜,再到通殺一切的土豆,人口不過千把人的村落一開始就被這樣的墾荒農業種植規模給嚇壞了。
幾乎所有村落長老們都可以預想到農作物成熟時的情形,也許他們夢里也未必見過那種瘋狂的收獲場面。不過這些夢無論是否能成為現實,他們都要在一個時候打折扣,超過一半的收成會成為華族人的。
海惠芬不敢妄加猜測這些大半年來友好相處的印第安首領們是否會有其他想法,但就算第一年合作愉快,也很難想象這樣的不公平交易會持續三年。
雖然一個幸福的未來完全是由曼哈頓社區帶來的,但作為一個窮困落后的部族,一旦享受到如此前所未有便捷安心的農業生活,他們會滿足嗎?他們會由此萌發一種遭受欺騙后的不滿嗎?畢竟包括曼哈頓社區自有的農業區,從業人員也絕大部分是本地印第安雇工。
這樣的心態,就算是教育程度不深的海惠芬大媽,在曾經的農村改革中,也是一步步走來體驗過的。
“阿姨…是不是達瑪說錯話了…長老的意思是,以后是不是我們要買…”純真的印第安少女見眼前和藹的華族長輩表情有了點點變化,趕緊低下了頭。
“呵呵,阿姨在想怎么回答你。”海惠芬暗暗記下這個問題,打算回去提交給社區委員會嚴重對待討論,但現在,卻只能給予一個比較模糊的回答,“我們是好朋友,等三年后,我們還會提供更多的東西讓你們過上更好的生活。”
回答得十分含糊,但態度卻很真摯。四周得到這個不算答案的答案的印第安長老們,都眉開眼笑起來。
達瑪也笑了,她真得很喜歡這些和自己族人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華族人,就好像那位學校里的漂亮華族女老師說的一樣,其實村落的祖先和華族人的祖先曾經都是一個村落出來的。
就在眾人享受著收獲前的喜悅心情的時候,農場的西方盡頭,兩位手牽手的年輕男女正在一群印第安小孩子的圍繞嘻笑下緩緩走來。
娜答如今一身漂亮的現代春季少女裝,韓版的中長外套讓她本就不錯的外觀條件更顯得可愛。假如不是因為小腹部位微微的隆起,那這番漫步在鄉間麥浪中的形象更像是某位女高中生和同學在郊游踏青。
“老公啊,我爸爸讓人帶信說,不只是想見見你,還打算和我們一起去住段時間!我媽媽還要給你一個驚喜!”
華語更加順溜的娜答就算已經懷孕四個月了,但依然還如小孩子一樣扯著李想的領帶,如孩子王一樣帶著四周嬉鬧的同族小孩朝村落方向走著。
“呃…他老人家不是一直拒絕到社區住嗎?”李想微微一愣,對這個在各個方面都鼎力支持自己的印第安老人有著一種既害怕又感激的心理。
“因為要陪媽媽一起住啊。哪有丈夫不和妻子住一起的道理。”
娜答到現在都有點無法理解為什么那些華族人家庭都是跟著男方一起住。德拉瓦族印第安人是整個北美少有的還屬于母系社會的部落,基本一個家庭都圍繞一個最高身份的家庭女性生活居住或從事生產,包括男女結婚后,男方都是住進女方家。
“呵呵,娜答,我們華族人都是跟著父親或丈夫住的…”李想對這些回答已經重復了很多次了,但每次娜答都似乎忘記般。
娜答真是健忘嗎?應該不是,她可能是在不斷暗示自己吧…李想心里有點忐忑。
“老公,我不會強迫你的…”見丈夫神色有點變化,娜答趕緊換上了可愛的笑容,摟緊了對方的腰。
“哈哈,我們是夫妻,說這些干什么!你想老人家了,可以隨時回家看看。不過,要等孩子安全生下來再說!”
說著,李想將小妻子一把抱了起來,朝前大步走去,羞紅臉的娜答把頭都埋進了青年的懷里。四周的印第安小孩子發出了更大聲的嬉笑聲。
農場東方不遠的一處坐落在溪流和森林邊小平原的印第安人村落,一座座或大或小的圓三角型的獸皮帳篷無序排布其中,間或還有十來座長方型的土屋。寥寥炊煙四處而起,混合著土豆和帶骨肉的陶鍋架在火堆上冒著煙氣,稀疏的男女老少在村落里緩緩走動或勞作,顯得格外寧靜安詳。
一座土屋內,一位年老的、打扮十分夸張的印第安婦女正坐在中央的麻草席上閉著眼睛養神,嘴唇蠕動著,似乎是在做著一種個人的祈神行為。在老婦人的身邊,同樣一位高身份打扮的印第安老男人也坐著,手里還捏著一根香煙。
煙霧繚繞中,村長肯拉頓看了下擔任村落巫師的妻子,又把目光轉向了土屋門外的小道。
今天是娜答和她那位華族丈夫回村落的日子,這個日子催促了很多次,但總算在巫師妻子發怒前得到了回應。
自從娜答和那位叫李想的華族人結婚后,村落的日子簡直日新月異,不光是大量村落青年在華族人辦的工廠做工,每個月都能帶回讓整個村落歡喜鼓舞的好東西,更重要的是,曾經對村落有威脅的外族入侵幾乎再也沒有發生過。
華族人那整齊而殺氣騰騰的戰士群,那種可以很遠很遠就發出轟鳴和火光的可怕武器,幾乎任何兇殘的野獸或是勇敢的印第安戰士都無法抗衡。
華族人那精美的白色陶器(白瓷),透明的陶器(玻璃),還有奇怪而美味的甜水,堅硬耐用的工具,鋒利無比的箭頭,花費大量木炭燒出來又奢侈得可以用來蓋房子的陶塊(磚頭)…幾乎每一樣都讓保守的印第安老人震驚無比。
看似生活越來越好,但肯拉頓心里卻越來越感覺到一種不安,他也不知道這種不安到底來源何處。再緩緩看過土屋里的一切,愕然發現幾乎每個角落都有著華族人的事物,難道這種不安就來自于此嗎?
現在整個村子的青年勞力甚至是戰士,都不再奔波在森林和河灘上僅僅為了尋找下一頓的食物。就連村子本身四周的簡陋農田和菜地都不再有人打理。
年輕的印第安男女涌進了華族人的工廠,農場,碼頭,他們以穿著華族人換下的舊衣服為樂,想方設法地想要得到那種叫做“錢”的“漂亮樹葉”。
為了得到這些能夠讓生活更好的事物,他們不得不學習華族人的語言,就連回到村子,都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攀比著誰記住的華語更多。
參與村落巫師妻子每個月祈神儀式的年輕男女正在逐漸減少,雖然還沒有叛逆到一哄而散的境地,但似乎每個人都不那么專心了。當一種用“彩色樹葉”制作的小游戲被某個獵手帶進村落后,戰士和獵手們的日常活動也從比試射箭捕獵變成了整日圍著一個小石桌玩樹葉。
“爸爸,媽媽!我回來啦!”
女兒清脆的聲音終于透過香煙的藍霧進入了土屋。肯拉頓還沒有回過神,身邊的巫師妻子就第一個睜開眼睛跳了起來,將一身漂亮華族衣服打扮的女兒摟到了身邊。
“爸爸,媽媽…”
李想站在土屋門口,看著小妻子被丈母娘溺愛在懷里的樣子,而自己的老丈人還呆呆坐在麻草席上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于是趕緊微微鞠躬,用印第安語說出了問候。
“嗯,神保佑你,我的孩子,娜答看來生活得很好。”
肯拉頓嘀咕著李想至今不太明白的神祗的名號,終于滿是皺紋的臉上綻放出笑容,讓李想心里的忐忑稍稍平復。
一邊的母女在悄悄嘀咕,娜答還時不時摸摸自己的小腹,小臉通紅。之前還一副神叨叨嚴肅表情的女巫,此時又恢復成一位慈愛的母親,輕輕拉著女兒的手,梳理著對方柔順的長發。
不一會,整個家庭的其他男女都進了土屋,一群人坐在草席上啃食各種食物。已經習慣了餐具的李想基本沒有多大的胃口,只是偷偷趁進食期間環視著曾經在婚禮期間住過的大土屋。
看來他們已經依賴上了工業區生產的各種小東西…李想簡單數了一遍后,心里暗暗得意。
“喂,我媽媽問你,打算什么時候回村子里住…”就在這個時候,小妻子娜答碰了下李想的手臂。此時的娜答,又換上了一副印第安少女的裝束,和家庭其他女性唯一不同的是,娜答那長期經過洗發水滋潤的秀發格外的順滑黑亮,皮膚也更紅潤滑嫩。
“媽媽,現在工作很緊,我下個星期還要去西南面去訪問一個新的村落…”李想又開始緊張,他的對面,那位滿臉皺紋看不出真實年紀的女巫老婦人正靜靜地看著自己。
老婦人表情沒有變化,只是微微點頭,但眼里閃爍著幾絲失望。
“我的孩子,神在的地方,就是我們的樂園,照顧好身邊的人,神就會寬容我們的一切。”肯拉頓模凌兩可地又拿神來墊背,一邊將手里的一根香煙遞到了李想面前。
香煙是李想賄賂老丈人最厲害的法器之一,現在整個村子里,只有身份最高的少數幾個首領級男女才有資格抽上這樣能夠讓全身舒暢的香煙。比起從更遙遠的南方交易換來的那種粗糙的煙葉,這樣用“雪白的樹葉”包裹的煙草抽起來的感覺,簡直如同和神竊竊私語般享受。
“爸爸,香煙還是少抽一點,身體更重要…”
看到印第安老丈人那焦黃的臉色,李想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眼里忍不住開始有液體流動的感覺。覺得自己有點失態,趕緊微微低頭,但一滴眼淚還是不可阻擋地落在草席上。
李想的樣子,幾乎被印第安夫婦全看在了眼里。
“嗯,你們華族人,對妻子的父母也叫父母,讓我很驚訝!我會習慣的。”老人和藹地伸出手,拍了拍李想的臉,滿心歡喜。
“爸爸,你剛才說媽媽會給李想一個驚喜,到底是啥?”
這時候,喝完湯的娜答抱住了印第安老父親的腰,一邊回頭看住了自己的母親,那位一直不曾多說話的村落女巫。
老女巫站了起來,從身后不遠的墻上取下了一把小巧的短矛,矛頭是用一顆碩大的狼牙打磨的。
老女巫如此的動作,讓一家子幾十個印第安男女都發了驚呼。就連娜答,都吃驚地張開了小嘴。
一番晦澀的嘀咕后,女巫拍了拍李想的頭,然后對著四周的家人比劃了個夸張的胳膊動作,最后將手里的狼牙短矛遞到了李想的面前。
“娜答…”李想隱隱覺得這個家庭儀式有著極其重要的含義,但他稀少的印第安習俗知識讓他完全無法理解。
“老公,媽媽宣布,你將是我們家族的下一任族長,還是這個村落未來的村長候選人!下一位村長,你將代表我們家族參與選拔…”
娜答閃爍著激動的目光,都有點吐詞不清了。
我暈,我成了德拉瓦族印第安人某個村落中某個家族的下任族長?甚至還是整個村落未來的村長領袖選舉資格人?!
李想握著這個不知道算麻煩還是算收獲的狼牙短矛,心尖都在發顫。
“孩子,我決定了,到你那里住住,看看,到底和村子有什么不同…”
肯拉頓這時平息了土屋里的驚詫,笑著站了起來,目光轉向了土屋門外遙遠的農場方向,似乎在想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