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延數日的大雨終于過去,阿巴拉契亞山脈河谷的哈得孫河水比平時洶涌湍急了許多。急沖而來的河水中不時翻出上游暴雨中溺斃的小動物,夾雜著外皮泡得腐爛漆黑的樹干木枝,滾滾朝著南方而去。
扭曲河道的西側,那片地勢平緩的河谷突出部,西點鎮在過去一個月里,經歷了兩次加緊擴建,從一個占地不過二十畝的村落規模擴大為一個真正能稱之為鎮的居住點。
隨著越來越多的印第安雇工已經成為了熟手,布魯克林工業區的水泥與磚石等建材的產量也提升到了一個相對可觀的高度,甚至部分磚石燒制作坊直接轉賣給德拉瓦族印第安村落,換到了更多的土地。又節省了一批技術工人的布魯克林工業區只需要支付極其低廉的價格,就可以大量獲得這些最初級工業產品,這讓那些垂涎已久的村落首領們大為開心。
現在,就連西點鎮都出現了不少混木磚石結構的房屋,被木制圍墻和警哨角樓圍繞保護的寬闊的鎮區里,每一戶外來移民都享受著大面積的舒適住宅環境。甚至幾處最關鍵的軍事化設施還用上了更高檔的水泥建材。
鎮外新開辟的幾塊菜田已經是一片綠色,幾片葡萄棚架上的藤蔓也比之前茂密了很多,幾個歐洲婦女正小心翼翼地在田間和葡萄棚中整理著這些作物。
潮濕的陰雨天,讓西點鎮的居民們不得不度過幾天的煩躁苦悶生活,除了必須前往礦場擔任佩科特印第安戰俘監工的青壯男人,婦女家眷只能整日縮在房屋里縫帆布——這是布魯克林工業區造委托的訂單,為此工業部下屬的布魯克林造船場將支付每5平方米1西班牙銀元的報酬。
曼哈頓社區已經開始逐漸利用歐洲貿易送來的西班牙銀元替換代金券,現在基本的兌換比例保持在1西班牙銀元:100代金券標準。雖然代金券更容易攜帶,但對于歐洲的移民男女來說,這些貨真價實的銀幣,才是真正能感受到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安身立民的經濟象征。
在曼哈頓社區的人們眼里,無論是銀幣還是代金券,都不過是購買商品的支付手段。但社區委員會為了防范任何可能導致經濟不可控的隱患,還是將第一批運來的西班牙銀元暫時做為了當前的貨幣,并逐漸回收之前已經發行的大額代金券。等到林有德等工業大佬解決了設備與蒸汽動力后,社區委員會就會真正發行自己的貨幣。
對于只能做做這些工作的英格蘭移民家眷來說,將歐洲粗棉布縫制成帆布,多少可以補貼一點家用,只要完成每周訂單,就可以為家里賺取更多的生活保障。花費是如此之多,從傳統的蠟燭到新穎的煤油燈,從方便清潔的蜂窩煤到漂亮的白瓷瓢盆餐具,尤其是貴得出奇的歐洲進口橄欖油,都要花掉每個家庭大把的收入。
值得一提的是,從大災難廢墟倉庫里整理出來的一度爛大街的用以出口東南亞的不銹鋼廚具,也在西點鎮成為了一種傳奇。家庭主婦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度有人將平底鍋放在屋外日曬雨淋了好幾天才證明自己不是腦殘。
據說當第一面鏡子被某個英格蘭大叔買到手后,還以為對方算錯了價,幾乎在家里藏了一個星期才敢拿出來。
一大早,布萊斯特牧師就穿著干凈的長袍走出了家門,朝著鎮上一處新建成的小教堂走去。美國政府對宗教信仰的寬容和淡然態度,讓布萊斯特很是感慨,雖然他已經不抱什么希望能夠向所有的美國民眾宣傳上帝的福音,但至少要讓居住在西點鎮的移民們不至于感覺到上帝的疏遠。
一位經歷西點鎮印第安人戰爭失去一條腿的英格蘭人成為了西點鎮的代理鎮長,如今的英格蘭移民已經算是半正式的自由居民,布萊斯特也理所應當地成為了鎮上的專職牧師。
“早安啊,尊敬的布萊斯特牧師!”
“哦,早,丹尼爾森!”
布萊斯特才走到小教堂門口,就看見不久前才被安排到西點鎮居住的歐洲移民,一個夢想著來新大陸發財卻一度關入美國海上警備隊牢房的荷蘭青年。
帶著微笑停步駐足,布萊斯特宛如慈父般將手放在對方的肩上,嘴剛張開,但又似乎看見了什么,忽然改用著十分生疏的華語說道:“上帝保護…很…好,你適應,生活,開始幸福。”
荷蘭青年呆呆看著面前的英格蘭牧師,嘴張得大大的,有點莫名其妙。
“哦,小伙子,別忘了,你現在還是屬于監管期,如果不想被本鎮警長挑出毛病的話,趕緊去干活吧…”
看到不遠處正悠閑走來的身穿警服的“美國警長”,布萊斯特只能壓低了聲音。
“嗨,老布,今天打算開始講道了?”
看了眼正扛著木耙匆忙走向鎮外菜地的荷蘭人,警長關如中下意識地摸了下掛在腰間的狗腿刀鞘,臉上帶著一絲警惕的微笑。
曾經的建筑隊技術工人因為參與強奸印第安少女事件從而引發戰爭不得不留在西點鎮,現在已經成為了西點鎮唯一一位警察兼警長。關如中1米8的大個在整個西點鎮幾乎成為了一種象征。而他的另一個同樣經歷的同伴毛建,則成為了西點鎮的稅務官。
和大災難發生后在曼哈頓社區里一言不發極其低調的普通碼頭工人形象不同,此時的關如中居然操著一口流利的英語,舉手投足之間顯然是受過高等教育。這種改變,讓之前主動求情申請留在西點鎮的毛建都大吃一驚。
“哦,尊敬的警長先生,我想糾正一下,不是講道,是向上帝禱告。”布萊斯特牧師其實很喜歡這位平時看起來很威嚴,但實質上對西點鎮的每個歐洲移民都很寬容的警長。
“嗯,每個人都需要有點寄托…那祝上帝能夠聽見你的禱告。”關如中說著,就抬手看了下表,“這次船隊應該能到了吧,因為這該死的天氣,運輸都中斷好幾天了。”
由于上游暴雨導致的哈得孫河航運暫時中斷,如今在西點鎮外的礦石倉庫里,已經累積了超過2000噸的鐵礦石和幾倍于這個數量的煤炭。
委員會同意繼續恢復每周的物資往返輸送。并且還神秘的告知,將會給西點鎮帶來一個新玩意兒。
賣關子的態度讓關如中不以為然,他現在憂心的是兩處礦場的監管人手已經快要到臨界點了。近一個月來,和曼哈頓社區同盟的莫希干族印第安人,抓捕的佩科特族印第安殘余已經讓兩處礦場的戰俘勞工總數超過了1000人!而就算臨時特赦加入西點鎮充數的十來個荷蘭人,也不過讓西點鎮的男性居民數量達到45人而已。
45個男子,再加駐扎在西點鎮的10人規模的陸上警備隊,僅僅只夠自衛,能抽調到礦場擔任監工的人手嚴重不足。最后只能雇傭部分莫希干人戰士來充當戰俘勞工營的守衛。
根據委員會透露的計劃,未來幾個月,西點鎮將獲得更多的歐洲移民,他們都將是在歐洲陷入絕境的破產農民或干脆就是契約奴身份。
這個歐裔半隔離定居的方式讓關如中一度幾個晚上都暗暗失眠導致白天眼袋突出,至于原因,讓大災難后唯一的朋友毛建都不知道。
從公共澡堂到化糞池,從排水溝到警戒塔,甚至鎮外的那座小伐木場都兜了一圈,只用了不到一個小時,小鎮的每個角落都被關如中逛了一遍。
看看時候也差不多了,關如中這才朝鎮長家走去,打算商量下怎么應付今后更多移民的安置問題。
河道的遠方傳來了漁船那熟悉的馬達聲,西點鎮內留守的歐洲男女或莫希干印第安雇工都翹首以待地站在小碼頭邊。紛紛盯著河道遠方彎曲的地方,期待著船隊的出現。
漁船以不到3節的速度慢慢出現,后面還牽引著一溜的水泥駁船。鑒于內河運力的緊張,這種布魯克林造船廠臨時制造的20噸載重的木筋水泥駁船基本是本著一次性用品的態度在利用著。
滿載著各種物資的船隊極為艱難地靠近碼頭,十多個莫希干印第安雇工趕緊扯緊了駁船上德拉瓦族印第安雇工丟來的繩索,然后將一艘艘駁船慢慢拉攏靠岸。
還沒有卸貨,近20名歐洲婦女就帶著笑聲走到了碼頭邊。已經對沒有風帆發出突突聲音的漁船逐漸習慣的西點鎮居民們,眼睛只盯著駁船上各種生活用品,手里還緊緊捏著銀幣或代金券。
一隊大概不到30人的歐洲男女穿著簡陋但極為干凈的衣服默默從漁船上魚貫而下,男子們和鎮民們當初一樣,都剃光了頭,帶著破損的各種帽子,女子們手里都拎著小小的行李包裹。這個場景讓守候在碼頭的西點鎮居民們微微一愣,然后紛紛在胸前畫著十字。
“哈哈,小關,這幾天等急了吧?!”
船隊指揮、40歲的漁船船長劉百東笑呵呵地跳上岸,遞上了一桿香煙,帶著得意的表情說道:“上周美人魚號在外海捕鯨時遇見的一艘英格蘭風帆船,據說是去什么新英格蘭的詹姆斯敦路上遭遇風暴迷失了方向。船都快散架了,飄了十幾天,船上的水手都快死絕了,船艙里還活剩下40多個愛爾蘭或蘇格蘭籍的男女乘客,都是窮得連飯都吃不上的歐洲難民。這些屬于沒啥特長的普通老百姓,算是給你補充人手了!”
說完,憨厚的老漁民帶著同情的目光掃過那些在史坦頓島隔離區消毒觀察了幾天的落魄愛爾蘭人。
“威廉鎮長,請馬上安排下這些居民的住所!”關如中馬上對著身后西點鎮居民里一位只剩一條腿架著木拐的中年男子喊了聲。
“哦,仁慈的上帝!他們會過上好日子的。”代理鎮長獨腿威廉趕緊招呼過幾個年輕人和婦女,一群西點鎮居民迎了上去,將這些差點團滅在海上的愛爾蘭倒霉眾一一帶進小鎮的圍墻大門。
“就這些生活用品?打算再次掏光這些歐裔居民那點可憐的收入?毛建管理的店鋪可賣得不便宜。”
關如中看著一船船卸下的物資,大部分都是建材,真正的生活用品其實只有一船,于是眉頭皺了起來。
“現在工業區的生產才剛剛起步嘛,而且現在西點鎮人少,也不至于缺太多東西。對了,這些愛爾蘭人里還有位醫生,現在正在社區醫院里看‘奇跡’,等拾掇好了,也給你送來。”
劉百東也難得幽默了一次,然后回頭招呼著船上的搬運工中間一位青年男子大聲喊道:“秦工,別磨蹭了,讓人把好東西搬下來!”
“嗯,知道,你們快清理好碼頭,這東西可精貴了,出了問題我可擔待不起。”年輕的工程師小心地將身邊蓋著帆布的木箱繩索緊了緊,對著劉百東露出不滿的表情。
說話的所謂工程師秦照河,今年28歲,在大災難前只是一位碼頭機修所的普通技工,是現在農業部負責人海惠芬大媽的侄兒。由于從小喜愛手工活,長大后學過電焊、做過汽配,干過木工、開過貨車,所以投奔到表嬸海惠芬家,在碼頭找了份機修工的差事,結果和前來給自己送飯的海惠芬一起卷入了大災難。
“到底是什么好東西,那么神秘?”關如中看著兩人神秘兮兮的樣子,依然摸不到頭腦。
“你不是前端時間一直抱怨礦場里滲水很嚴重嗎,嘿嘿…林總工他們弄出了一臺實驗型蒸汽抽水機!基本都是自行生產的零件,利用舊輪胎橡膠做的密封設計,打算在西點鎮試用,粗笨了一些,但如果各方面性能達到設計指標,那不久之后,我們的工業區就能用上第一批真正的蒸汽機了!”
秦照河得意洋洋地看著身后被印第安船工小心抬下的一件件木箱,眼里閃著自豪的光芒。
“林總工威武!太霸氣了!”關如中也猛然喊了聲,聲音里透著無法控制的激動。蒸汽動力啊!以后可以節省工業區不少柴油了,甚至柴油用完了都不擔心了!
“還只是實驗,指不定還會發生多少事故。這段時間我就呆在礦場,順帶教一下那幾個隨船來的德拉瓦印第安工人操作,他們都是從各個工區挑選來的,據說是腦子最靈的一批。”
秦照河說完,對著站在身后不遠的一位看起來最多17、8歲的印第安小伙招了下手:“法提瑪,過來見見這里的警長,以后就聽他的。”
“先生…下午好。”
法提瑪小心地走到一身警服的高大華人青年面前,幾乎是仰著頭才能看清對方的臉,然后按照工業區華族夜校里教的禮節,微微對著面前的華族人鞠了下躬。
“還會說漢語了…”關如中一愣,然后趕緊伸手在對方肩膀上拍拍,“好!都好,以后有困難就找我!”
接近的黃昏的時候,總重達5噸的蒸汽抽水機的各部件終于在開辟沒多久的泥濘小路上運抵鐵礦場。一行人早就被沿途的潮濕樹林和泥漿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幾番部件架設閥門對接后,一體油黑的蒸汽抽水機終于安置完畢。檢查了幾遍后,秦照河開始指揮著印第安雇工們開始往鍋爐里填煤生火。
法提瑪奮力地用鐵鍬將一鏟鏟黑煤送進火紅的鍋爐,一邊好奇地偷偷打量著那高高的架子上的黑色圓柱型家伙。他已經知道這東西是一種叫“金屬”的石頭做出來的,那種融化的可怕的紅水凝固后變成了硬硬的石頭,然后這些石頭在一所大房子被“捏”成各種形狀,就和手里的鐵鍬一樣。
隨著水容鍋爐里的溫度漸漸升高,蒸汽抽水機頂部的某個閥門里冒出了一縷縷白色的水汽,接著,秦照河一扳某個把手,側面一具巨大的輪狀傳動裝置開始緩慢的轉動。
蒸汽的噴發越發強力而富有節奏,輪狀動力傳動裝置也順暢地一圈圈轉動,帶動蒸汽抽水套筒開始了一上一下的抽動。作為實驗的礦坑滲水開始一股股從抽水管道里流出,出水越來越多,在地面匯集成一條小水道朝旁邊挖掘的水溝流去。
法提瑪呆呆地站著,面帶無比的震驚表情死死盯著眼前的一切,耳朵里傳來了圍觀著的歡呼。
“我的上帝,吐白氣的魔鬼,真是太可怕了…”代理鎮長威廉使勁抓穩了自己的拐杖,嘴里喃喃說著,但眼里卻閃著比他人更狂熱的光芒。
“不可思議,尊敬的警長先生!”布萊斯特在胸前畫著十字,也是滿臉激動,“超越一切的偉大力量,我很榮幸能夠見到這些!”
“嗯,還有更多你不曾見過的奇跡會發生的,牧師先生!”
關如中舒暢地呼出一口氣,看向了南方,他相信那里,一群瘋子還在搗鼓著更多會讓這些歐洲美洲土著們意想不到的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