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獵獵,夾雜著細碎的雨點落下,打在人臉上微微生疼。那不是雪,卻有著比雪更冷的涼意,擲地有聲,這是今冬頭一場雪前的冰碴子。
足以容納上千人的演武場上已經橫成排,豎成列的站著不少人,卻沒有一個退卻的,頂多有些會抬頭皺眉看一看天,然后沉默的靜靜負手而立。
而有些人,連天都不看,只滿心狂熱的注視著演武場正前方的高臺,等著最重要的觀眾出場,而他們整個人,就象是已經急待出鞘的利劍,要破空而出,展露鋒芒!
皇城。長壽宮。
東暖閣里春意融融,熏得那茶香更加馥郁芬芳。
隨著一粒黑玉棋子敲落在棋盤上,須發花白,穿著一襲比明黃略深些顏色龍袍的老者爽朗的笑開了,“怎樣?還不認輸么?”
對面的白衣少年似乎猶不死心,反復把棋局又看了半天,這才略帶些孩子氣的抱怨道,“外公,您也不讓讓恒兒,下回不跟您下了!”
南明王朝的太上皇,景元帝得意一笑,卻勸勉著自己難得的好對手,“你好容易來京城一趟,難道也不肯陪外公下幾盤棋?宮里那些臭棋簍子,非得我饒上七八子,還時常昏招百出。就你還能跟我對奕上兩局,你要再不肯來,那外公多可憐?”
忽地門簾一動,寧太后笑吟吟的進來,“太上皇是怎么可憐了?莫不是輸了棋,丟了面子?”
鄧恒立即站起身來,這位寧太后正是當朝陛下弘德帝的親生母親,不過一直停在妃位,直等到皇上登基,她才母憑子貴的進了太后,但她卻還算曉禮,并不因此而作威作福,在宮中也算得上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物。
聽她打趣。景元帝笑了起來,“可不是么?正是輸了,覺得可憐呢,你是否要親自下廚,來安慰下我這老頭子?”
“要妾身下廚那還不易?只要太上皇不嫌臣妾手藝笨拙,天天做給您吃都行。只是臣妾這會子過來,是提醒太上皇一件事。今兒可是武舉開考的日子哩,前些天您不是還跟皇上念叨。說要去瞧瞧的么?方才皇上特意打發人來說,他這會子已經過去了。不過瞧著天色不好,似是要下雪,請您顧惜著身子,要不就別去了。”
“那可不能不去。這武舉三年才考一次,我等這熱鬧等多久了?快快快,給我收拾衣裳,不要那些太繁瑣的,弄個輕便暖和的,這就吩咐人準備車馬。對了。給恒兒也拿一件,咱們一起去瞧瞧。”
寧太后微笑著招手叫上身后的宮女太監。“就怕著太上皇高興,臣妾來時都已經預備下了。只是恒兒的不好預備,臣妾就自作主張拿了一件太上皇的舊衣,您看可好?”
景元帝贊賞的看了寧太后一眼,“你辦事還有什么不放心的?恒兒快些換上,咱們這就過去了。”他似是忽地想起,又說笑起來。“皇上讓你下考場,好歹也讓你明年春天下個進士場,眼下就算中了個舉人又有甚么意思?只怕定國公府也是不稀罕的。待會兒跟外公去操場上練練。這個若是考得好,外公保你上金殿應試!”
鄧恒正待推辭,寧太后先自抿嘴笑道,“太上皇可是說笑了,恒兒一個斯斯文文的讀書人,哪里會舞刀弄棒的?”
“這你就不知道啦!”景元帝看著鄧恒的眼神里有些異樣的笑意,“定國公府教的子弟可沒有光會紙上談兵的,一會兒到了科舉場,可不許你藏拙,好好讓外公瞧瞧你的本事。”
鄧恒心中微微一沉,難道他下棋時故意認輸給他看出了究竟?但面上不動聲色,只適時露出幾分苦笑,“那要是恒兒實在不濟事,還請外公不要見怪。”
一路低調的到了武科場,就見比試已經開始了。
不過開始只是一些規定項目,比如要舉起幾石的大石,射中多少步外的箭靶,完成這些項目后的比試才是重頭戲。
景元帝因是私服來此,除了讓人密報弘德知道,其余官員并無一人知曉。他們只在觀武臺的側樓上觀瞧,一人拿著一只長長的千里眼,倒是比在主樓上的皇上看得更加自由愜意。
不一時,一個高大卻略顯瘦削的身影闖入鄧恒的鏡中,他微微訝異了一聲,卻給景元帝耳尖的聽到了。
“恒兒看到什么了?”
鄧恒微微一笑,“看到一個舉子,說來跟我還有些淵源。那天去應試的路上,我們遇到一個掉溝渠里的小孩,便順手救了,后來卻誤了考試,差點進不去,幸好那考官通融,才得以放行。沒想到他也中了,還來了這里。”
“是么?”景元帝也來了興趣,把長鏡轉過去一瞧,卻也咦了一聲,“我瞧這小子怎么長得有點眼熟?”
鄧恒沒辦法答話了,他才多大,哪里能認得景元帝認得的人?
皺眉想了一時,景元帝卻又怎么也想不起來,索性把望遠鏡交給身后的老太監,“王謹,你也跟了我許多年了,且瞧瞧這孩子,長得象誰來著?”
王謹從前可做過宮中的司禮監總管,專門負責從臣下那里收折子遞給皇上,再把御筆親批發下去。他在中間還得起到一個溝通協商之責,是以景元帝常見的一些大臣他基本都認得,景元帝見不著的一些中下層官吏他也認得。而做奴才做得好的,都有一個共同的長處,就是記性特別好,只遠遠的瞧了趙庚生兩眼,王謹就想起來了。
“怪道太上皇瞧著眼熟,這孩子不有幾分象平原侯韓家的人么?”
“是了!”景元帝興沖沖的又接過千里眼細瞧,“確實是有幾分相似,噯,你快去打聽下,這是不是韓家的哪個子弟來應考了。”
他還沒開口,王謹就已經吩咐身邊的人去查了,此時轉過頭來順著景元帝的意思笑道,“若真是的話,那也是一個將門虎子了。”
鄧恒聽了此話,卻微微皺了下眉,王謹善于察顏觀色,頓時發現了,忙道,“難道小殿下覺得不是?”
鄧恒如實回道,“我沒見過平原侯,但和那位公子遇到之時,聽他所說之話,卻不象是京城口音,而是南方腔調。”
景元帝也疑惑起來,不一時,侍衛送來趙庚生的考籍資料。見上面填的是永安府小蓮村人,父母雙亡,由師公成剛連同當地幾位士紳保舉,未免讓人有些失望。
還以為從前舊臣家的孩子,可沒想到卻只是個普通鄉下孩子,景元帝正在惋惜,但鄧恒卻對這人生出些好感來。
小蓮村,那不是錢靈犀的老家么?他和趙庚生既有一面之緣,便想幫他一幫,再看他的資料,笑著指著一處道,“外公請看,原來這小子才十五呢!猛一看,倒象人家十歲的大小伙子了。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錢家的酒長大的,竟是這么壯實。”
哦?景元帝也提起興趣,細看一回后問起,“那小蓮村是否就是六個狀元的錢氏老家?”
劉謹博聞廣記,于此倒是知曉一二的,“正是。那錢氏宗族聽說興旺之后,原本的蓮村住不下了,就另擇一塊無人荒地辟了這處小蓮村來。會寧府那個向官府進獻藥酒的女孩就是小蓮村的人,不過她親生父母都上榮陽來了,只她隨伯父在蓮村居住。”
“還有此事?”景元帝追問下去,“她親生父母可是去榮陽錢國公府上了?那為何她不來呢?”
劉謹笑了,“這個奴才倒知之不詳,只聽說那姑娘的爹娘是送兄弟去榮陽讀書的,她是擔心家中老人無人照顧才自己要求留下,此事在地方官上報的奏折里也有提到。”
景元帝點了點頭,臉色慈和,“是個孝順孩子,皇上嘉獎她沒有?”
“賞了,除了御筆親提的對聯,還賞了宮緞十二匹,各色彩綢十二匹,上造的筆墨紙硯若干。”
景元帝卻道,“這是皇上給他們全族的恩賜,你回去再傳我的懿旨,單賞那姑娘如意一柄,各色首飾一匣,另有春夏秋冬四季用的錦緞絲綢各兩匹,嘉獎她一片孝心可嘉。這個不許供奉起來,給這姑娘日后添妝時用上!”
他是太上皇,自然會對這樣孝敬老人的事例要重點扶植。
鄧恒呵呵笑了,“既然外公這么大方,那恒兒能不能也跟您討個恩典?求您再賞賜下她們家人?那姑娘的妹妹可是昔日在國公府做‘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的那一位,還有一首七步詩,‘煮豆燃豆萁’那個。若沒有家中老人的教導,哪里養得出來這樣知道孝順長輩,又手足相親的孩子?”
景元帝連連點頭,“你倒提醒了我,該賞,一并該賞!王謹你記下,給那姑娘的祖父母各賜楠木拐杖一柄,沉香念珠一串。另給她闔家大小賞金百兩,并將那兩首詩…”
見他一時想不起名字,鄧恒忙接了句,“一是《游子吟》,一是《七步詩》。”
景元帝微微頷首,“就將這兩首詩命人傳抄天下,讓天下人都學學這錢家尊老睦親之舉!”
遠在九原的錢靈犀忽地打了個冷噤,這是誰在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