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廿三年,十二月初二。雪后初晴。
整整兩日兩夜沒有停歇的鵝毛飛雪,把整個京城裝點得雪白晶瑩,潔凈可喜。
而此時,穿著錦衣貂裘,從紅泥小火爐上取一杯微燙的米酒飲下,閑適的看著自家宅院里那一片紅梅于冰天雪地中傲然綻放,在現代社會活了二十多年的袁茵茵實在覺得,這樣的福氣,只怕是連老天爺也要開始妒忌了。所以有人來找茬,也是很正常的。
“敏敏,你告訴我,她說的都是假的對不對?只要你一句話,你一句話我就信!”素來溫潤如玉的男子,此刻卻似別扭的小孩。那張俊美無儔的面龐上恨不得親手刻上四個大字——他在吃醋!
袁茵茵,穿越而來一十八年的錢敏君大小姐,斜睨了自家夫君一眼,三分醉意七分促狹的道,“若你不信我,我說了你也未必肯信。若你信我,又何必多說?”
一句話,把對面的郎君噎得一張俊臉白了又紅,紅了又白,卻偏偏拿這小嬌妻半點法子也無,只能悻悻的磨牙出氣。
可袁茵茵還不讓他消停,美酒下肚,起身拍了拍手,“好了,我早答應了奶奶要去陪她老人家吃齋念佛的。這雪耽擱了兩天,今兒一定得去了,三天后回來。”
這么好的天氣,用來吵架實在太可惜了。但若是用來看某人吃醋,還是很有趣的。
新婚半年的小妻子壞壞的扔下丈夫悠然離去,臨走前還不忘攏一攏衣袖,大力嗅一嗅撲鼻的梅香,還有那酸中帶甜的醋意。
可憐的夫君氣得咬牙切齒,他怎么就娶了這么一個小媳婦?
沒錯,雖然婚前他就知道這位錢大小姐與眾不同,甚至可以說是獨一無二,也是他苦心巴力,費盡心機才好不容易抱得美人歸。但是,可是,身為一個丈夫,他連過問一下她過往的權力都沒有嗎?
他不是不信任自己的妻子,其實,表兄妹之間的一個荷包又算得了什么?何況那只荷包都那么舊了,就算上面繡了兩只鴛鴦,但那歪歪扭扭的針腳做工,要是不說的話,連根鴨子毛他都認不出來。
這分明只是孩提時的游戲之作,稍有些腦子的人都不會在意,更何況象他這樣的世家子弟了,早見多了這些無中生有,挑撥離間的伎倆,根本就不會往心里去。之所以要大張旗鼓的鬧別扭,他相信自己的目的已經表示得很明顯了。
他就是捕風捉影的在吃干醋,他就是虛張聲勢的在扮受傷。而他所求的,無非是妻子的幾句軟言溫語,最好再主動**一番,讓他能夠伺機索取一點身為丈夫的專屬福利罷了。
可他這個狡猾的小妻子為什么就是不肯配合呢?還促狹的要離開,這不是存心要晾他幾天,讓他不好過?
幽怨的望著妻子離去的腳步,堂堂的七尺男兒萬般糾結。一雙星月般的眸子里飽含著被他的小妻子欺負的委屈,卻到底是年輕氣盛,不肯低頭上前去拉一拉她的衣袖。
一日后。
山中的別苑里,袁茵茵推開窗,看著漫山遍野的玉樹瓊花,抱著只暖爐,想她的夫君。那個傻瓜也不知在家怎么樣了,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
心里有只小惡魔在偷偷詛咒,讓他吃不好!讓他睡不香!
咳咳,其實她可以發誓,自己真不是故意要氣他,實在是那家伙吃醋的別扭樣子確實太有趣了。
轉頭想想,袁茵茵不得不承認,自己還是很有點惡趣味的。
平素總看他在人前板著一張苦瓜,是美美的苦瓜臉,做出一副童叟無欺的模樣,她就總想把那層面具撕下來看看。這樣的執念,就象是貓見了老鼠就忍不住要伸出爪子逗弄一般,沒有理由,沒有原因。
若是讓京城那些名門淑女知道她們求而不得的如意郎君此刻不光人被她占據,連心還要被她泡在醋缸里揉搓,只怕更要妒忌得發狂了吧?
袁茵茵忽地有些心虛,不過轉念一想,那人都是她的了,她還有啥可怕的?
想她袁二小姐,好歹也是在二十一世紀,無數宮斗宅斗小說中熏陶出來的大好女青年,就算是莫名穿越到這不知哪個時空的古代,哪有這么容易就被那些千金小姐們打倒的?
看她僅憑一個小小的仕宦之女就拐回京城數一數二的大帥哥,讓無數人大跌眼鏡,就知道袁茵茵附體的錢大小姐的戰斗力了。
至于她的夫君嘛,雖然一時給扔進了醋缸,但相信還是能爬出來的。實在爬不出來,三天后她也會回去幫他把那只缸給砸了。
瞧,她袁茵茵是個多么通情達理的好妻子?
只不過那無中生有,敢把她老公推進醋缸的女人,卻是應該刪除格式化了。袁茵茵自認是個好人,但誰要是敢妨礙到她的幸福,那她也可以順手干點壞事。
“少奶奶,咱們莊子上的人聽說您來了,特意孝敬了些野味過來。老夫人是長年茹素的,問您想吃什么就好吩咐人做去!”
吸溜,有人明顯偷偷咽了咽口水,把那些美人心計拋到九霄云外,伸長了脖子問,“都有些什么?”
“您來得急,他們來不急準備,只抓到一對野兔,兩只山雞。您要是肯多住幾日,他們這就進山給您獵幾只麂子山豬去!”
某個號稱來吃齋念佛的人聞言頓時心頭大快,嘴里的口水幾乎泛濫成災,面上卻望著窗外那一尺深的積雪假意客氣,“那怎么好意思?這樣大雪天,實在太辛苦了。”
“沒事兒,他們常年住在這兒,都是干慣的。再說這片山林里的野味也算是咱們家養的,就備著各位主子奶奶們來了嘗鮮,要抓也容易得很。”
原來如此么?某人的眼睛亮了不止一分。嘿嘿,那她還客氣個啥?“趕緊派個人回去報個信,就說我要在這兒陪奶奶多住幾日。”
別苑里的丫鬟們就見少夫人一面吩咐著,一面急吼吼的往廚房而去。
“燒烤,這個必須得燒烤!有孜然沒?有八角沒?趕緊腌上!”
下人們無不掩面而笑,少奶奶這無肉不歡的脾氣,只怕是怎么也入不了佛門,進不了清靜之地的。
只是看著那雪地上深淺不一的兩行足跡,卻是有人憐惜,有人妒忌。
就在袁茵茵苦心鉆研著如何將一道野味做出幾種吃法,她可憐的夫君卻在家中坐臥不安,茶飯不思。
在屋里來來回回轉著圈,嘴里不住嘟囔,“這么冷的天,她身子又弱,在那山上怎么受得了?這大毛衣裳也不多帶幾件,手爐也沒拿,總是這么丟三拉四!”
有機靈人討好的問,“那少爺您要不要過去瞧瞧?”
男子下意識的想點頭,但瞟見旁邊忍笑的臉,頓時覺得面子上下不來了,“這本來就是你們這起子奴才應該操心的事,怎么少奶奶出門也不多提點著些?”
見有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之勢,有眼色的奴才們紛紛告退。獨有一抹櫻紅色的嬌俏身影閃了出來,討好的道,“姐夫,要不讓我去吧,也勸勸姐姐早些回來。”
“那多謝了。”男子淡然敷衍了句,眼角卻一直盯著收拾東西的下人們,不時插言,“這東西擱在這兒做甚么,那東西又是誰的?”
下人們想笑不敢笑,不停的將主子看不“順眼”的東西打包。
夜深寒重,琴音渺渺。
有一種來自本能的危險直覺,令得正闔目安睡的袁茵茵驀地驚醒,待要起來,卻發現全身毫無力氣。
這是怎么了?她想開口呼救,卻只覺得一陣眩暈。而呼吸之間,又是熟悉的艱難。
靠!難道又是煤氣中毒?老天爺你也忒不厚道了!
兩日后。
清晨的薄霧還未散去,頂風冒雪,趁興而來的男子抱著亡妻尸身,整個人如冰雕石砌,一雙黑中泛藍的眼里寒涼如冰。
“中了炭毒?你們倒是找的好借口啊!”
所有的人無不戰栗,似是頭一次認識他們的主子。離了那個他唯一愿意付諸溫柔的妻,此刻的男子,不再是那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冰冷的面孔下是鐵石般的無情,宛若地獄修羅,令人心驚。
就聽那緊抿的唇中一字一句吐出無比殘酷的命令,“既然如此不會服侍,留之何用?所有的人全部驅逐出府,誰敢暗中收留,全家便一同連坐!將表小姐,也送回家去。”
什么?把她送回去?櫻紅色的身影震驚了。望著眼前這個傾慕已久的倜儻身影,不敢置信他的絕情。在她已經習慣了這鐘鳴鼎食,榮華富貴之后,再把她送回那小門小戶里去?那還不如殺了她!
男子全然不理周遭的視線,只顧輕撫著愛妻猶帶紅暈的面頰,眼中盡是痛徹心扉的愧疚與自責。
似是喃喃自語,又似立誓,“敏敏,你放心,這輩子你永遠是我唯一的妻。不管是誰害了你,他們的心機全都白費了。等我查出來是誰做的,一定讓他們生不如死!”
雪,不知什么時候,又開始飄落。
呼嘯的北風,攪渾了天地,很快又將世間還原成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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