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重游,剛進天津城不到一個時辰,唐子禾又上馬急匆匆離開。
回頭留戀地再看一眼這座熟悉的城池,它的每一個角落都布滿了曾經又愛又恨的痕跡,漸行漸遠,遙遠的城池仿佛幻化成了他的笑容,孤獨而傲然,靜靜佇立在海濱,無聲地向她昭示著曾經的諾言,如同城墻上的青石般堅不可摧。
轉過身望向前方時,唐子禾的面容浮上無比堅毅。
這一年多以來,她一直在路上,從霸州輾轉到京師,又從京師輾轉到江西,朱宸濠之亂被朝廷平定后,她悄然抽身遠遁,仿佛又一根無形的絲線拉扯著自己,她終于情不自禁策馬回到了天津。
她想看看故鄉,想看看曾經和他一起住過的屋檐,想看看官衙院子里那一株臘梅今年是否又開了花,想站在臘梅樹下帶著笑容回憶當初一針刺入他的背后,將他生生定住動彈不得的黯然離別…
滿載著過往的回憶,又是一個風雪漫天,臘梅綻放的季節,唐子禾悄然回來了,然而來不及尋找回憶的痕跡,她卻不得不快馬加鞭離開。
秦堪有難,她怎能坐視?
朝堂爭斗她不懂,那是男人的事,但爭斗的一方是她的男人!
僅從兩名茶客寥寥數語里,她便預感到不妙,當初秦堪領十萬大軍兵圍霸州時,她也是這般感覺,她的感覺從來不騙她。
四面楚歌之際,她必須回去,與他共赴患難的人里,必須有她。
京師寧國公府。
徐鵬舉盤腿坐在暖炕上,嘴唇上下快速蠕動。小公爺雖然是吃貨,但吃相倒是很文雅,這跟國公府的良好家教分不開,再怎么喜歡食物,也不容許他表現得像土狗遇見了骨頭似的又舔又啃。
煌氛磐鬧埽抗庥兄值木瑁孟袼媸庇腥順宄隼窗閹稚系畝髑廊ニ頻摹 秦堪翹腿坐在椅子上含笑看著他。看徐鵬舉吃東西比自己吃更有趣,像松鼠啃堅果似的,蠢萌蠢萌。
徐鵬舉吃的是蛋,秦堪前幾天興之所致順手發明的茶葉蛋,這個年代茶葉蛋還不存在,是個很新鮮的玩意。煮好后冷浸四五個時辰,味道正是香濃之時。
對于新奇的吃食,徐鵬舉永遠不會拒絕的,秦堪懷疑就算把狗屎換個別致的方式擺在盤子里,他也會毫不猶豫一口吞掉,更別提香濃撲鼻的茶葉蛋了,初見時便兩眼放光。二話不說直接吃了四個,現在已開始朝第五個奮斗。
“呃——”
吃著吃著,徐鵬舉忽然翻起了白眼,嘴張得大大的。
秦堪好整以暇地打了個手勢,一旁端著涼水的丫鬟急忙將水遞到徐鵬舉嘴邊,然后使勁幫他拍著背,好一陣子才緩過氣來。
“這么好吃的東西居然不早做出來,你的良心被狗吃了?”緩過勁后的小公爺脾氣不大好。
秦堪嘆道:“你不正在吃蛋嗎?怎么又惦記上我的良心了?小公爺,第五個了,這東西偶爾吃一個當是消遣。吃多了對身體可沒好處,適可而止才是。”
“偏要吃,你少管,叫你家廚子再做一鍋,小爺我帶回去吃。”徐鵬舉嘴仍沒停。邊吃邊含糊不清地道:“我這輩子也就剩這么個雅好了,誰攔我誰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徐鵬舉嘴巴張合著,眼里卻有一種看不到未來的迷惘。
前世死后運氣好,隨機分配時投了個好胎,生下來不差錢不缺衣少食,爵位也四平八穩地等了他一百多年,就等他繼承,如果沒有造反當皇帝的心思,不出意外的話,這輩子爵位也到頭了,秦堪有時候設身處地幫徐鵬舉想想,真覺得這輩子實在沒什么挑戰,這樣的日子真是…很幸福啊。
連吞幾個茶葉蛋后,吃貨如小公爺者也不敢再多吃了,怕被噎死。
灌了幾口茶水,徐鵬舉打了個飽嗝兒,慢悠悠地道:“這幾天京師不太平,你不會沒感覺到吧?前幾日金殿朝會,給事中王僚將矛頭直指你,雖然被你賴過去了,但這事沒有結束,估摸他們還有新招數…”
秦堪苦笑道:“連你這種人都瞧出端倪,看來我這次真是鋼刀加頸了…”
徐鵬舉不滿道:“什么叫連我這種人?是個瞎子都瞧出不對勁了,那幫文官是什么貨色你難道不知?這件事既然開了頭,不把你弄死他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秦堪嘆道:“我就這么討人厭嗎?入朝這幾年,我自問也是溫潤如玉,彬彬有禮,一沒搶過文官的妻妾,二沒刨過他們的祖墳…”
頓了頓,秦堪語氣忽然變得遲疑:“刨沒刨祖墳這事可待商榷…好吧,就算我刨了他們的祖墳,可是除此之外我哪里做過得罪他們的事?簡直太不講道理了!”
徐鵬舉吃驚地瞪大了眼:“連人家的祖墳都刨了,你還有臉擺出一副無辜的樣子?”
“可我刨祖墳之前通常是講道理的…”秦堪振振有詞,貌似君子。
徐鵬舉嘆道:“知道我今日登你家門為了什么嗎?”
“不出意料的話,應該特意為吃茶葉蛋而來…”
“你這張嘴簡直活活會把人氣死…這事很嚴重,你莫掉以輕心,文官們不知道吃錯了什么藥,咱們無非從海運的巨利濂囧灝忚鍏ㄧ綉棣栧彂 里小小分一杯羹而已,大明海疆那么大,銀子是賺不完的,以前咱們勛貴誰家沒有跟商賈合伙干過這種買賣?真想不通這次他們為何非要大動干戈。”
秦堪嘆道:“醉翁之意不在酒,文官們在意的不僅僅是咱們從海運賺銀子,他們想得更遠,其一,這次由我出頭聯合京師和南京各家勛貴,參與咱們這樁買賣的勛貴大小共計數十家,以前你們勛貴私下里也干,但都是各自為政悶聲發財,如今這股力量被我擰合在一起,你知道數十上百家勛貴的能量有多大嗎?足以對文官集團形成威脅了,如今朝堂正是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格局,文官們怎愿見到另一股勢力平空拔地而起,與他們分庭抗禮甚至取而代之?”
徐鵬舉吃驚道:“他們竟想得這般深遠?”
“都是朝堂上打滾半輩子的人精,眼皮子淺的早被大浪淘沙淘干凈了,走一步看百步的眼光誰沒有?大臣們不論私下有沒有參與海運,皆將矛頭對準我,究其原因,就是怕勛貴們擰成一根繩的這股力量。”
秦堪冷笑數聲,接著道:“其二,文官不準咱們勛貴造船出海,表面上看是不愿自己的私利被分潤,實則這次咱們大明大亮造船募兵列炮,他們早已看穿了我的想法,出海牟利是假,開海禁才是真,若我大明果真開了海禁,屆時人人皆可造船出海與藩國貿易,那時文官和士大夫的優勢何存,一群只知以權謀私的囊蟲,他們有什么本事與天下商賈相爭?”
徐鵬舉若有所思:“所以這次文官對你大動干戈,直欲將你除之而后快,就是為了將對他們不利的苗頭搶先掐死,繼續維系文官士大夫的百年利益?”
秦堪嘆道:“他們的利益維系了,我大明的國運可就衰竭不振了,說到底,這次我與文官之爭,實則是私利與國運之爭,我和他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迎頭正面碰撞,看誰笑到最后。”
徐鵬舉神情陰情不定,沉思許久,緩緩道:“我今日來正要告訴你一個不好的消息,這幾日我與京師不少勛貴家子弟在一起游玩,聽到一個消息,他們的長輩不少人準備打退堂鼓了,畢竟這次文官來勢洶洶,勛貴們的爵位皆是祖輩百年前拼死征戰而來,家大業大根深葉茂,他們冒不起這個險…”
秦堪嘆了口氣。
任何利益群體都一樣,只能同富貴,不能共患難,從來都不是鐵板一塊。
說著徐鵬舉神情有些訕訕,頗為羞愧地道:“我爺爺不知從哪里聽說了京師的事,派了八百里快騎傳信給我,眾勛貴合伙造船出海一事,魏國公府暫不參與,待日后京師情勢明朗再說…”
秦堪盯著徐鵬舉,道:“你呢?你怎么想?”
徐鵬舉忽然挺起胸,大聲道:“我當然站在你這邊!爺爺給我送的信我看完就燒掉了,做朋友哪能不講義氣?富貴時勾肩搭背,患難時撇清關系,這種事我徐鵬舉干不出來!”
秦堪被感動了,吃貨雖然是吃貨,但至少是個講義氣的吃貨。
人生得一知己,夫復何憾。為酬知己,秦堪決定今晚便在自家內院里擺個法壇,祈禱上天降下神雷,讓徐老公爺早日位列仙班,讓徐小公爺早點繼承爵位…
ps: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