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來越大,雨水仿佛連成線的珍珠,順著屋檐陋瓦滴落地上,很快匯聚成河,潺潺流往低洼。
校尉撐開油紙傘,秦堪使勁摟了一下杜嫣,然后松開她,目光隨即在杜嫣身后的金柳,唐子禾,秦樂秦康眾人臉上轉了一圈,發現大家臉上帶笑,眼中卻浮現著濃濃的擔憂,秦堪不由展顏笑道:“輕松一點,我只是去皇宮里坐一坐,不同的是,這次多帶幾個人進去罷了。”
眾女忍著眼淚點頭。
秦堪抬步欲走,忽然停住腳,再次回過頭,這次目光落在唐子禾身上。
唐子禾似乎清楚他在想什么,嫣然一笑道:“放心,我絕不再給你添亂,這里有我,你快去快回。”
秦堪點點頭,深深看了她一眼后終于走到傘下,校尉們護送著他登上門口的馬車。
馬車冒著傾盆暴雨,一往無前地消失在藹藹雨霧中。
眾女目送著馬車遠去,久抑的淚水終于順腮而下,無所顧忌地哭起來,唯獨唐子禾一人卻緊抿著櫻唇,柔弱的嬌軀微微發顫。
杜嫣哽咽道:“你…渾身抖什么?”
唐子禾眼中閃爍著興冇奮之色,道:“一想到由今日始,咱們相公即將開天辟地,創一番古往今來圣天子前所未有的大業,我便不可抑制地高興。”
“萬一,萬一今晚…他敗了呢?”
唐子禾滿不在乎地道:“生死等閑爾,有何懼哉?相公若敗。我們隨他共赴黃泉便是,青史萬卷,哪一卷不是千年鮮血白骨書就?不是敵人的,就是我們自己的,很公平。”
杜嫣和眾女瞟了她一眼,心中暗生敬畏。
相公從哪里找了這么一位瘋子似的女賭徒?不,不止是賭徒,簡直是亡命之徒。
“姐姐,子時過后,我要進城入宮一行。”
“你去做什么?”
“相公若敗。我與他同死。相公若勝,我入宮為他錦上添花,聊為君賀。”
雷聲隆隆,在楊廷和府上半空炸響。剛剛入夜。正是萬家掌燈時分。楊府今日卻格外地沉寂,像一灘毫無生氣的死水。
楊廷和陰沉著臉坐在前堂,枯瘦的手緊緊抓著椅子的扶手。指節因用力過甚而微微泛白,顯示出他此刻極不平靜的情緒。
楊府管家在門口探出頭,看了看老爺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道:“老爺,寧國公秦公爺來訪,入夜后騰驤四營到處在搜捕他,老朽大膽,先讓他進了門房避人耳目…”
聽到“秦公爺”三個字,楊廷和眉頭皺得更緊了,鼻孔里重重哼了一聲,道:“見!”
很快,秦堪修長的身影出現在楊府前院,而今日楊廷和卻一反常態并未起身相迎,望向秦堪的目光甚至充滿了敵意。
秦堪渾似不覺,自顧一腳跨進前堂,施施然坐了下來,笑道:“往日我來拜訪,楊先生至少迎出前院,今日卻連一杯茶都冇欠奉,先生今日何以待客不周?”
楊廷和冷笑:“想必過了今晚,秦公爺再來楊府老夫得須跪迎了吧?”
“那樣未免太客氣了,秦某怕折壽呀。”
“秦堪!你到底意欲何為!”楊廷和拍案而起。
“保命而已。”
“遼東五萬精騎入關戍衛京畿,可是出于你的算計?”
秦堪坦然道:“不錯。”
“今晚北郊大營葉近泉兵馬調動異常,也是你下的令?”
“對。”
“前幾日承天門前杖殺一百余位大臣,想必也不是江彬的主意吧?那個蠢貨絕對沒有矯詔的膽子。”
“不錯,也是我所為。”
楊廷和疲倦地靠在椅背上,仰天長吐一口氣,緩緩道:“秦堪,你究竟想做什么?大明君權受制,臣權坐大,外有九鎮數十萬邊軍和各地無數衛所大軍,內有拱衛京師三十萬團營,區區五萬遼東兵馬,你能翻天么?縱然今夜教你翻了天,滿朝文武大臣和勛貴能答應么?大明的天下是文官的天下,你能殺了皇帝,能殺盡天下千千萬萬的文官嗎?”
秦堪微笑道:“還是那句話,我想保命。”
楊廷和睜開眼,狠狠地瞪著他:“你是個瘋子!”
“我只是個被逼到懸崖邊上走投無路的丈夫和父親。”
秦堪的笑容漸漸收斂,盯著楊廷和道:“楊先生內閣首輔之尊,不知此生志向若何?”
“當然是強國。”
“秦某再問楊先生,我踏足朝堂十多年,平遼東,除劉瑾,鎮民亂,開海禁,種種所為評價若何?”
楊廷和已平復了情緒,語氣緩慢道:“堪稱功績,可載青史。”
秦堪不急不徐地道:“我之一生為社稷做的事情并不多,只有這么幾件而已,然而,新皇登基后不僅急于除去我這個權臣,而且要將我做過的事情也一并抹殺,敢問楊先生,你若是我,如何取舍?”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老夫若是你,引頸就戮而已。”
秦堪搖頭:“不,我不甘心。如果我真是萬夫所指的奸佞,如果我真做了禍國殃民的事,我甘愿赴死,但是我沒有,先生可曾見近年來朝政漸漸清明暢通?可曾見愿奉天冇朝為宗主,每年朝覲的使臣越來越多?可曾見蒙古韃冇子已多少年沒有主動犯我疆界燒殺搶掠,反而是我邊鎮大軍頻頻征伐草原大漠?可曾見海禁之后各地百姓越來越富足,甚至有的農夫也偷偷在衣裳里面穿上了絲綢,很多平民人家已由一日兩頓變為一日三頓?”
“楊先生,我說這些不是為了邀功。而是想告訴你,咱們的大明正在中興,離強漢盛唐只差一點點,如今大明的這些改變,離我的抱負也還差那么一點點,我還有很多事情未做,大明的土地集中在太多權貴手里,農民失地必反,這點需要改變,大明藩王太多。藩王再生藩王。僅是皇室宗親的開銷,國庫每年不知要花費多少銀兩方能填滿這個無底洞,這點也需要改變,蒙古韃冇子雖然轉為守勢。然而他們還未滅種。終究是一大禍患。更何況北方女真部落崛起的時日也不遠了,不解決他們,大明恐有亡國之慮。還有東南的倭寇,西邊的朵甘,烏斯藏,南邊的占城,暹羅…除了這些鄰國,天下還有更廣闊的地方等待我們去發現,去征服,大航海時代馬上要開始了,我們的目光不能只停留在這些鄰國身上,天下,遠遠不止是我們目光所及的天下。”
秦堪長長吐了一口氣,苦笑道:“這些,就是我的志向,在我有生之年,我盡量做完它們,如果做不完,希望我們的下一代,下下一代能夠做完,所以我不能死,因為人亡政息,大明近在眉睫的危機和機遇不僅錯失,整個大明天下反而會倒退到弘治以前的景象,我和先生以及諸多名臣半生心血全部白費,敢問楊先生,你愿意眼睜睜見到一人一言而廢國?”
楊廷和一直靜靜聽著,臉色越來越難看,神情越來越掙扎,充滿了矛盾。
秦堪加重了語氣道:“楊先生,天下,不是皇帝一人的天下,也不是文官的天下,它是萬萬百姓的天下。”
說完了這些,秦堪站起身,輕輕拂了拂衣衫下擺,道:“我獨自一人冒天大的風險進來,現在我要告辭了,在我走出楊府大門前冇,你仍有機會下令家仆護院將我綁去獻給新皇,我絕無怨尤,走出這個大門,大明的天下從今日起將掌握在我手中,皇帝做不好的事情,我來做!”
秦堪朝楊廷和長施一禮,步履沉穩地朝外走去。
楊廷和老邁的身軀微微發顫,眼珠布滿了通紅的血絲,就這樣看著秦堪一步一步離大門越來越近…
京師東城福賓樓。
整座樓閣已被包下,空蕩的大堂內不見一人,堂外的小空地上布滿了四處游走巡弋的武士,看打扮卻是錦衣衛所屬,堂前還站著兩名面白無須的便裝小宦官。
夜幕剛剛降臨,一騎快馬從金水大街盡頭急馳而至,騎士勒馬停在福賓樓,神情滿是焦急之色,馬剛停穩騎士單腿一偏從馬背跳下,穩穩落地。
“何人擅闖貴人重地?拿下!”一名錦衣百戶上前抽刀叱問。
騎士摘下腰側牙牌高高揚起,大聲道:“我乃十二團營果勇營前哨軍參將何福,奉命求見保國公朱老公爺!”
“公爺正與司禮監和國侯老爺們飲宴,諸勛貴飲興正酣,不見外客!”
騎士怒道:“小小百戶竟敢攔我,不曉事的東西,你是錦衣衛哪個千戶的部屬?軍情十萬火急,耽誤了大事你吃罪得起么?”
百戶眼中閃過一道戾色,語氣冷淡道:“你有何事見老公爺,我可為你轉告。”
“呸!你算個什么東西,守門的雜碎以為真是個人物了?老冇子要稟報的是軍中大事,你再敢攔我,管你什么錦衣衛,老冇子明日便帶兵活劈了你!”
百戶臉色變幻片刻,眼中兇光愈盛,臉上卻忽然堆起了笑臉,朝何福抱拳道:“既然將軍執意要見老公爺我怎敢再攔,小小百戶可耽誤不起軍中大事,將軍里面請,老公爺與國侯老爺們在二樓雅閣里…”
何福重重哼了一聲,抬腿便往里面奔去。
單腳剛邁進堂內大門的門檻,何福忽覺背心一涼,低頭一看,一柄鋼刀的刃尖已穿胸而出,雪白的刃尖沾著幾滴鮮血,緩緩滴落在地,何福張了張嘴,想喊,接著一雙粗糙的大手適時地捂住了他的嘴。
身后傳來錦衣百戶的獰笑:“果勇營參將?是不是向老公爺稟報北郊大營兵馬調動,遼東邊軍已朝著十二團營擺開了陣式?貴人們喝酒不能打擾的。想稟報軍情還是等下輩子吧…”
話說完,何福的尸首重重倒地,門口站立的兩名司禮監小宦官眼角朝下瞟了一下何福的尸首,接著淡漠地移開目光,仍舊一動不動直視前方,仿佛什么事都沒發生過。
很快,何福的尸首被錦衣衛抬走,地上的鮮血很被擦拭完畢,一位正三品的武將一生留下的最后痕跡就這樣被抹得干干凈凈。
福賓樓二樓雅閣內笑語歡騰,歌舞升平。
不知哪里請來的名妓花魁們賣力地撥弄著古琴琵琶。嬌冇媚動人的笑靨令這沉悶壓抑的秋夜仿佛多了幾分旖旎春情。
今日做東的人身冇份非比尋常。卻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大明內相張永,而張永宴請的客人也是朝中權貴大人物,保國公朱暉以及近三十位開國侯。
宴請的名目也很合乎情理。今日正是張公公的五十大壽。
赴宴時一眾勛貴心下未免奇怪。今日張公公五十大壽何以只請了京中勛貴。卻不見一位朝中大臣,按說張永人緣不差,與內閣和六部尚書來往頗為相得。今日應該請他們才是,赴宴后被張永幾句玩笑寒暄一打岔兒,眾人也就不再多想。
此時眾人酒已八分,宴席氣氛卻漸漸到了高冇潮,有了諸多青樓名妓花魁如穿花蝴蝶般頻頻斟酒添香,一位位妙齡佳人含情脈脈如纏綿春泥般的眼神,眾勛貴們也放下了架子,漸漸放浪形骸起來,更何況酒宴的主人也是豪邁之輩,幾句玩笑話一激,張永索性也擼起了袖子,在眾人的起哄喝彩聲中,跟朱暉老公爺拼起了酒。
奈何朱老公爺年近八十,空有殺賊之心,卻無回天之力,一小壇女兒紅落肚,朱暉老臉赤紅打了一個冗長的酒嗝兒,神情迷離而縹緲地呵呵笑了兩聲,然后…一頭栽在桌上醉了過去。
張永也喝大了,指著朱暉哈哈大笑,意猶未盡地朝門簾后一揮手,久候的侍女們端著一壇壇未啟泥封的美酒進來。
張永身軀搖晃,面紅耳赤,卷著舌頭使勁拍了拍胸脯:“雜家…雖是閹人,但也不輸,男兒氣概,昔年陛下曾喚雜家曰‘壯士張’,如今雜家雖年已五十,但每日尚可食肉五斤,可挽兩石強弓,可舉鼎百斤而氣不喘,至于喝酒…雜家更沒怕過誰,各位侯爺,可有膽與雜家同飲此壇?”
眾侯大笑,紛紛舉起酒壇道:“同飲,為張公公壽!”
一壇酒咕嚕咕嚕從眾人喉管倒進肚里,大家喝完放下酒壇,彼此哈哈大笑片刻,忽然有人身軀晃了晃,接著第二個,第三個…,幾乎同一時間內,宴席上所有人全部醉倒,雅閣內橫七豎八躺了一地。
酣醉酩酊的張永此時忽然直起了腰,身軀也不搖晃了,眼神也清明了,哪里還有半點大醉的模樣。
一名錦衣校尉走進來,朝屋子里驚疑不定的眾名妓花魁們揮了揮手,眾女噤若寒蟬急忙退出雅閣。
“公公,酒里下的藥是秦公爺四夫人所配,此藥無色無味,迎風便倒,一日一夜絕不會醒,看來果然言中無虛。”
張永點點頭:“馬上派人將這些公爺侯爺轉走,藏到一個絕密之地,不得走漏任何風聲,給秦公爺送信,就說此間之事已辦妥,雜家這就回宮,等著截下皇帝的調兵圣旨和虎符。”
“是。”校尉說著噗嗤笑了起來:“就算調兵圣旨和虎符出了宮,也沒人接著它們呀,掌管十二團營的保國公和十二位開國侯全躺著呢…”
張永笑了笑,轉頭望向陰沉的夜空:“雜家給秦公爺搭好了戲臺,接下來的這出戲,該秦公爺登場啦…”
話音剛落,忽聽一聲凄厲的尖嘯,一支火箭扶搖而上,在漆黑的夜色里炸開一朵美麗的煙花。
張永的瞳孔急劇收縮,眼中倒映著那朵凄美的煙花,紅得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