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大夫李承嘉近來成了皇帝跟前的大紅人,王同皎一案就是由他主持的,結果這個案子把五位王爺拉下了馬,李承嘉頓時名揚天下。().
如今,又出現了朱雀大街誹謗皇后和梁王案,這案子又交到了他的手上,李承嘉既興奮又忐忑,這件案子順利辦下來,御史中丞的位置就向他招手了。可他又擔心梁王還想借機整治相王和太平公主。
王同皎一案原本就是想把相王和太平公主拉下水的,結果文武百官群情激昂,幸虧皇帝及時收手,迅速把目標轉到了張柬之五人身上,否則百官繼續鬧下去,沒準皇帝就會找只替罪羊以息眾怒,到時他的下場可想而知。
李承嘉沒有擔心多久,梁王武三思就告訴他,這次一定要找出真兇,并沒有暗示他把這件案子爭取和相王和太平公主牽扯起來,李承嘉很是慶幸,馬上卯足了力氣,認真查辦起來。
李承嘉用的法子是個笨辦法,卻很有效。
朱雀大街上的招貼是一早就被長安市民發現的,也就是說,招貼必定是頭一天晚上貼出的。李承嘉通過長安、萬年兩縣把案子分解到長安的每一個坊,要求徹查所有當晚宵禁后還出入過坊門的人。
那一晚,在宵禁之后出入坊門的只有兩家成親的,還有一家因為父親生了急病半夜出去找醫生的,找醫生的這家只有一人出門倒還好查,可那成親的連親朋都算上,這人 就非常可觀了。
李承嘉從大理寺、刑部、御史臺調撥了大批人手,配合萬年、長安兩縣逐人排查,確信這些人并無可疑之處,就把目標對準了三品以上的朝廷大員,因為只有三品以上朝廷大員,才可以直接對著大街開門,不需要走坊門。
京都重地,雖然官宦多如走狗,可是三品大員卻也不多見,而且其中毗鄰朱雀大街的三品官更少,李承嘉的目標迅速縮小,最后鎖定在十四戶人家,其中就有前宰相桓彥范的府邸。
這些人都是大官,李承嘉倒不敢直接提調這些官員來審訊,但是他有皇帝、韋后和梁王撐腰,要拿這些人家的家仆下人詢問,這些官員卻是不好拒絕的。何況天子已經震怒,這時誰敢拒絕調查豈不顯得自己心虛?
李承嘉是當朝御史,干的就是司法刑訴的差使,真要叫他問案,確實很有一手,從他有條不紊地縮小調查范圍,他的精明就可見一斑。
他審訊這些人家的家仆下人時,又用了些技巧。他去長街看過那些招貼,不下 十份,貼的工工整整,一個人在有金吾衛巡邏的朱雀大街上是很難做出這些事情的,張貼招貼的人至少也得有兩到三人。
而做這種事的人,必然是主人的心腹或者家生子兒的奴婢,那些雇傭的長工短工,隨時可以抬走人的仆傭,是不可能被主人安排這樣的差使的。
有了這樣的分析,李承嘉審問起來就得心應手了,一俟查清該人不是主人家的管事、管家、家生子的奴婢,李承嘉立即放人,而對有些可疑的人,則安排人手分別審訊,或威嚇或使詐,從中尋找蛛絲馬跡。
李承嘉找來的人都是辦案經驗豐富的公人,借調來后,都是一曰發三曰的薪水,而且一旦有誰發現端倪,立即奏請皇帝封官。有了這些懸賞,那些公人哪有不賣力的。
這些豪門奴仆并沒有哪個是作殲犯科的慣犯,一群精明狡詐的積年老吏,審訊一群毫無應對審訊經驗的豪門家仆,桓彥范自以為天衣無縫、絕無把柄的行動,居然被萬年縣一個辦過三十年案子,應付過形形色色的犯人的老班頭給破獲了。
這老班頭查問的是桓家一個家生子的奴仆,跟桓家簽了賣身契的。公人擺出刑具稍作恫嚇,心中有鬼的他就露出了些許破綻,那班頭一見有門,馬上連哄帶嚇,又故意出入幾趟,詐稱他的同伴已經招供,這人心里一慌,竟然招了。
老班頭大喜若狂,沒想到老了老了,居然可以從吏變成官,一步躍過了龍門,喜得他仰天大笑三聲,隨即便親自押著那名桓府家仆獻寶似的去找李御史。()
李承嘉一聽也是大喜若狂,馬上叫人把桓府管家和另一個張貼告示的人抓起來,用大刑一問,那兩人捱不過大刑,相繼招供。李承嘉又押著人犯找到他們丟棄刷子、漿桶的地溝,將證物撈起,便喜孜孜地向梁王報功去了。
案情結果迅速呈報到了李顯面前,李顯看罷供詞,怒不可遏,馬上下令拘捕張柬之等五人,并立即召集眾宰相及三法司官員,議處五人之罪。
武三思終于抓住了造謠的真兇,一時間揚眉吐氣,他惡狠狠地對李顯道:“陛下,他們如此造謠,污蔑皇后、污辱陛下,應該把他們全部明正典刑,以正國法!”
大理寺丞李朝隱出班反對道:“梁王且慢,如今還沒有張柬之等人的認罪供詞,對這等大臣不經審問就匆忙誅殺,不合我朝律法。”
李顯惡狠狠地拍案道:“那就審,審他個心服口服!”
御史中丞蕭至忠見到證人證物,就知道這案子翻不了啦,不禁暗暗埋怨桓彥范利令智昏。如今人證物證俱在,就算再審他們,他們咬緊牙關不招又能如何?人是他們府上的下人,又有現成的證物,他們還能翻得了天?
即便沒有這些證物,依照三人成供的唐律,這一個管家兩個家仆的供詞,也足以定張柬之等人的罪名了。
蕭至忠靈機一動,忽然說道:“陛下,張柬之等人扶保陛下登基有功,此事天下皆聞。如今此案一經審理,普天下都知道是五位功臣蓄意誣蔑皇后、污辱陛下清譽了,天下人會怎么想呢?大好君臣,竟然失和一至于斯,恐怕…會招惹諸多非議吧。”
“這個…”
李顯一聽也大是頭疼,他雖然確實刻薄寡恩,卻不愿被天下人戳他的脊梁骨。
刑部侍郎裴談有意討好韋后和武三思。馬上出班奏道:“只要陛下下旨,以詔令將他們誅殺,那么即便沒有通過公開審判,也是合乎律法的。”
“臣反對!”
鳳閣舍人宋璟本來是在一旁記錄的,一聽這話馬上出班道:“陛下,特旨殺人,又以何罪名呢?不教而誅,天下人如何心服?再者,不管是特旨殺人還是特旨赦免,雖是天子特權,卻不可以輕易動用。
自夏商周時,天子便有特赦之權,但未見有一位天子妄自動用,則天大圣皇后在時,倒是為了二張動用過一次特赦之權,結果如何?法不可亂,張柬之等人有無罪責,應當秉公而判,天子若以特權殺之,惹遭天下人非議。”
宋璟是跟魏元忠一塊被赦免的。當初二張想讓宋璟誣告魏元忠,宋璟不肯,結果和魏元忠一起被流放到嶺南,李顯登基赦魏元忠還朝,宋璟自然也回到朝廷。
只是,魏元忠這一生,自高宗以來已經侍候了四代皇帝,其間多次遭到貶謫,如今他已經七十多歲了,早已意氣消沉。尤其是此番回朝,眼見扶保天子登基的大臣,一年之內就從宰相變成了階下囚,更加令他心寒。
因此現在魏元忠簡直變成了蘇味道第二,做事模棱兩可,對于政爭從不多置一辭,如今眼見張柬之等人危在旦夕,魏元忠也是一言不發,倒是宋璟年少氣盛,出面爭執起來。
武三思大怒,斜睨著宋璟道:“照你這么說,要維護天子清譽,對他們的罪行就得視而不見了?”
宋璟捧笏垂眸,把這個難題拋給了天子:“宋某沒有這么說,宋某只是就事論事。前番因王同皎事,朝廷公布說桓彥范、張柬之等人因與梁王政見不合,故而慫恿王同皎刺殺梁王。
這個罪名雖其罪無赦,然其情可憫,無損于陛下與張柬之等人的一番君臣情義。如今若是說桓彥范等人無視陛下尊嚴,于長街張貼告示,詆毀皇后,桓彥范等人固然當誅,可君臣交惡一至于斯,只怕于陛下的清譽同樣有損。臣想不出折衷之策,只是為陛下計,不得不言。”
李顯啞然,沉默良久,方才說道:“罷了,此案就當做一樁無頭公案吧!”
武三思趨前一步,急道:“陛下,那桓彥范等人…”
李顯道:“傳旨,桓彥范、張柬之等人慫恿王同皎刺殺大臣,事敗后受到貶官的處罰,他們不知自省,屢出妄言,非議朝政。將張柬之流放瀧州,敬暉流放瓊州,桓彥范流放瀼州,袁恕己流放環州…”
李顯一口氣兒說出了對桓彥范等人的處理決定,稍一沉默,又道:“這幾家的子弟,但凡十六歲以上的男子,盡皆流放嶺南。并,收回丹書鐵券!”
桓彥范等人在一個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得到了一群關鍵人物的幫助,成功地做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但是他們真的就有運籌帷幄的本事么?真的就有匹配宰相才能的本領么?未必。
宰相任上,于國計民生方面,五位宰相并無一絲建樹。執掌朝政后,他們又忘記了權力究竟來自于誰,竟然只用了一個多月,就與皇帝徹底交惡,把皇帝推到了梁王武三思一邊,又犯了一個政治上的天大的錯誤。之后,他們又不肯承認失敗,用很拙劣的手段試圖反擊,結果把自己徹底葬送了。
五戶人家,包括八十二歲的張柬之,被驅趕出京城,在士兵的押送下永遠的離開了他們曾經輝煌過的長安城。長安城重新歸于平靜,并未因為他們五人的離開造成什么轟動,百姓依舊過著自己的曰子,朝堂上的驚心動魄血雨腥風,永遠都只是他們茶余飯后的一點談資。
天氣一天天熱起來了,知了在樹上不知疲倦地鳴唱,唱的人昏昏欲睡。
李重俊穿著一條犢鼻褲,赤著上身坐在樹蔭下的涼席上,一臉煩悶地喝著酒。李承況從遠處走來,李重俊乜了他一眼,也沒說話,只是把一碗酒狠狠地灌了下去。李承況也不見禮,在席上隨意坐了,向他問道:“怎么,太子有心事?”
李重俊把酒碗一放,恨恨地道:“那安樂越發放肆了,她根本不把我這個儲君放在眼里,今天…今天她又當眾羞辱我,這還不算,她還說,就算她做皇太女,也比我做皇太子強,當著好多大臣啊,真真豈有此理。”
李重俊說著說著,手又忍不住發起抖來。李承況欲言又止,偷偷瞟他一眼,忽然重重地嘆了口氣,拿過一個酒碗,也為自己斟滿一碗,一臉苦悶地飲下。李重俊道:“怎么,你有話說?”
李承況長長地吁了口氣,壓低聲音道:“太子…情形真的不大妙啊。”
李重俊神色一緊,連忙道:“這話怎么說?”
李承況道:“宋璟因為替桓彥范等人說話,被趕出京城,貶到并州做長史去了,李朝隱也因為同樣的原因被貶為聞喜縣令了,這事你知道吧?”
李重俊莫名其妙地道:“知道啊,怎么了?”
李承況道:“現在,韋家的韋捷、韋濯、韋播、韋璿等人都被任命了要職,韋后的勢力大張,又與武氏一族勾連,誰人能擋?你可不要忘了,安樂公主是皇后的親生女兒,皇后的親生兒子已經死了,如果韋家繼續壯大下去,安樂未必就不可能成為皇太女。”
李重俊冷笑道:“古往今來,就從來沒有過皇太女!”
李承況截口道:“古往今來,也不曾有過女皇帝!但是,本朝有了!”
李重俊倏然變色。
李承況道:“太子,你可知道桓彥范那些人現在怎么樣了嗎?”
李重俊訝然道:“他們不是被流放到嶺南去了么?”
李承況苦笑道:“太子,你的眼睛不要只盯著宮里這么大的地方,也該放眼看看天下啦。沒錯,桓彥范等人被流放嶺南了,他們已經不可能再威脅任何人了,可是你知道他們落得個什么下場?”
李重俊目光一凜,道:“怎么?他們…出事了?”
李承況長長地吸了口氣,道:“張柬之年老體衰,恚恨成疾,剛到新州就一病不起,已然過世了。張柬之已經八十二歲高齡,天年已盡,雖是病死卻也算是壽終正寢,幸運的很了。
而桓彥范就慘了,他在押送途中就被梁王的爪牙周利貞追上,命人將他綁起,在砍伐過的竹樁子上拖行,那竹子砍伐過后尖利如刀,桓彥范被拖磨的遍體鱗傷,肉被竹樁刮去,露出森森白骨,活活折磨至死。”
李重俊身子一顫,有些心驚肉跳。
李承況又道:“敬暉更慘,竟被武三思派人把他凌遲而死。而袁恕己則被人灌入有毒的野葛藤汁,一時五內如焚,疼得他以手抓土,指甲磨盡,雙臂深深沒入泥土,最后竟活活…”
李重俊叫道:“你不要再說了。”
李承況閉上嘴巴,過了半晌,才輕輕一嘆道:“斬草除根吶。我只擔心,憑著陛下對安樂的寵愛,又一向順從皇后的話,韋氏繼續壯大下去后…,你覺得,韋家的人是希望你做皇帝呢,還是希望有韋家血統的人做皇帝?梁王現在正把持著我朝半壁江山,你說他是希望他的兒媳做女皇呢,還是你來做?到那時,你不但皇位不保,恐怕…下場將比桓彥范、袁恕己他們…”
“夠了!”
李重俊厲喝一聲站了起來,他呼呼地喘著粗氣,臉色蒼白如紙,眼中閃爍著恐懼而瘋狂的光芒。李重俊困獸般轉悠了半天,突然又跪坐在地,向李承況急爬幾步,乞求似地抓住他的手道:“承況,你說,我現在該怎么辦?”
李承況沉聲道:“先下手為強,太子,若想保住皇位、保住姓命,你要做出決定了。”
李重俊一下子萎頓在地,喃喃地道:“我…我該怎么決定?相王與我素無來往,太平姑姑我又一向不熟,我…我該怎么辦?”
李承況道:“太子真是糊涂了。張柬之他們將則天皇帝拉下皇位的時候,他們手里有什么?太子如今只需一支聽你調動的人馬,不需太多,能夠控制大內就行,事成之后,你以為相王和太平公主會不承認你是皇帝?”
李重俊看向李承況,惘然道:“軍隊?孤雖然是太子,手下有六率兵馬,可這六率兵馬一直沒有交到我的手上,現在在皇后的堂弟韋捷手中啊。”
李承況目中攸然閃過一絲詭譎之色,道:“太子有那么多相交莫逆的軍中好友,難道不堪一用么?”
李重俊恍然道:“對啊!他們都是羽林衛中軍官,如果他們能攘助于孤…”
李重俊突然又顯徬徨道:“可…這種掉腦袋的事情,他們…肯為孤效死么?”
李重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