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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十六章 反客為主

  武懿宗站在墻下,好不懊惱。

  今ri是安樂公府落成的好ri子,安樂公主與駙馬大發請柬,宴請賓朋,慶賀喬遷之喜。

  武懿宗也是受邀而來,因為時辰尚早,酒筵尚未開始,武懿宗便與武攸宜、武攸暨幾位同宗兄弟散步閑談,一邊欣賞安樂公主府的美景,一邊聊些事情,不意行至高墻下時,忽有一道水柱從天而降。

  武懿宗堪堪被那道水流澆在頭上,今ri萬里晴空,怎么會突然天降大雨?武懿宗正覺奇怪,忽覺那水流有些溫熱,武懿宗急忙閃身抬頭,就見墻上有一道水流劃著一道彩虹般的弧線落下來,敢情有人站在墻頭撒尿,只把武懿宗氣的火冒三丈。

  楊帆這座宅子,因為貼墻就是一道坡嶺,所以墻外高有丈二,墻內地面卻只比墻頭矮了不到兩尺,楊念祖和姐姐在玩捉迷藏,尋了一陣找不到姐姐,忽然有些尿急,便到墻邊撒尿。

  小孩子淘氣,瞧那墻頭不高,一時玩興起來,便移動水龍she向墻外。誰料武懿宗與幾位同宗兄弟并肩而行,正走到墻下,被他澆個正著。

  楊念祖聽到氣極敗壞的叫罵聲,趕緊趴在墻頭上探頭向下一看,卻見一個長胡子瘦老頭兒吹胡子瞪眼的,還不斷抹臉甩手,樣子十分滑稽,忍不住笑了起來。武懿宗更是氣極,戟指罵道:“你這小畜牲,居然還敢笑,本王擰了你的腦袋!”

  楊念祖哪見過這么兇惡的人,被他一罵,又恐嚇幾句,小嘴一扁,“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這時阿奴正好抱著楊吉急急趕到,楊吉年歲尚小,不能跑地亂跑,跟在哥哥屁股后面當跟屁蟲兒,可是只要被他看見哥哥到嶺上玩耍,就眼饞的不行,總是連蹦帶竄的示意娘親抱他來看。

  阿奴拗不過他,每每抱著他追在念祖或思蓉后面,楊吉在一旁看哥哥姐姐躲貓貓,倒比游戲其中的兩個人還要開心。這時聽見叫罵聲,阿奴連忙抱著楊吉走近,一見一個瘦小枯干的老頭兒站在墻外,厲聲喝斥,把楊念祖都罵哭了,阿奴的俏臉登時沉了下來。

  楊家這幾個女人都有些護短,何況這雙方一老一少,年紀實在不成比例。哪有這么大歲數的人跟這么小的孩子較真的。阿奴伸手拉過楊念祖,替他擦去眼淚,哄道:“念祖乖,不要哭啦,出了什么事?”

  楊念祖扁著小嘴,抽抽答答地道:“姨娘,人家也不知道,人家趴在墻頭上往下看,那老頭兒就開口罵人,樣子好兇…”

  阿奴登時把柳眉一豎,狠狠地瞪了武懿宗一眼,喝斥道:“老東西,你白長了偌大的歲數,跟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抖什么威風。”

  阿奴回頭又對楊念祖道:“念祖不要哭,你是男孩子,膽子這么小怎么保護你阿姐和弟弟,聽姨娘的話,誰要是敢欺負你,你就用姨姨教你的功夫,狠狠扇他嘴巴子。”

  武懿宗快氣瘋了,怒聲喝道:“你這婦人好不講道理,你問問你家那小畜牲究竟干了什么!”武懿宗氣極之下胡子都直撅撅地抖起來,上面還掛著幾滴晶瑩的水珠。

  阿奴一見他這副狼狽模樣,就已猜到了幾分,只是惱他偌大年紀卻跟一個不懂事的娃娃計較,說話還這么難聽,才佯裝不知,趁機損他幾句。這時聽武懿宗口口聲聲說小畜牲,心中更惱,便居高臨下地向他一指,嬌斥道:“你這老畜牲怎么不修口德?”

  楊吉還不會說話呢,看見娘親大怒,也瞪圓了眼睛,露出一副很生氣的模樣,向武懿宗用力揮了揮拳頭以示恐嚇。

  武攸宜大皺眉頭,如果是別的事,武家的人當然不能容人侮辱,可今天這事實在只能算是武懿宗倒霉,那孩子不過才幾歲年紀,怎么計較?趕緊自認晦氣去清洗一下頭面就得了,這么大發雷霆的跟婦人孩子罵架,有理也丟人吶。越有身份就得越有涵養不是,如今這般行徑與粗俗的市井匹夫有何不同。

  武攸宜便出言勸道:“懿宗,小小頑童不明事理,你跟他計較什么,趕緊去清洗一下頭面吧。”

  武懿宗暴跳如雷地道:“小小頑童,本王自然不會跟他一般見識,可那婦人也是頑童么?小的做錯了事,大的也不懂規矩,老夫豈能善罷甘休,今ri我還偏就要理論個清楚明白了,旁邊這戶是什么人家?”

  武懿宗并不知道安樂公主府旁邊就是他的老冤家楊帆的府邸,不過他知道能與公主府毗鄰,定也不是尋常人家,是以才問起這戶人家的身份。

  他們在這墻上墻下的一吵,許多園中閑游,觀賞公主新居的客人都圍攏過來,長安府令柳徇天看見武懿宗那副模樣,忍住笑道:“王爺,這是忠武將軍楊帆的府邸。”

  武懿宗一聽楊帆,新仇舊恨勾上心頭,更加不依不饒了。阿奴也不是好惹的,聽他口口聲聲小畜牲,還罵到了楊帆頭上,登時火冒三丈,她把兒子往地上一戳,對楊念祖道:“念祖,你看著弟弟!”

  阿奴說罷,一挽袖子,就要躍下去找那老頭兒算帳。小楊吉一落地,就蹣跚地揪住哥哥的衣襟,伸出小胖手幫他擦眼淚,楊念祖怕弟弟跌倒,忙把他摟在懷里。這時,楊帆飛身趕到,急忙道:“阿奴,出了什么事?”

  阿奴正要躍下墻頭,聽見楊帆的聲音,這才頓住身形,氣鼓鼓地道:“你聽,隔壁人家那個瘋老頭兒口出不遜,罵的實在難聽。”

  楊帆探頭往墻外一看,不禁笑了起來:“哎喲,武大將軍、武駙馬、柳府令,你們好啊,今兒這是什么好ri子,怎么諸位都來啦?”

  他是千騎營的將領,隸屬羽林衛,武攸宜是他本衙正印上官,所以要先打招呼,接著就是太平公主的駙馬武攸暨,武攸暨的娘子如今就在墻這邊呢,想不到這有名無實的駙馬爺居然出現在隔壁。至于河內王武懿宗,兩人是老冤家了,楊帆直接無視了。

  武懿宗一聽他故意忽略了自己,心中更是大怒,厲聲喝道:“楊帆,你教的好兒子!竟然站在墻頭上撒尿,尿了本王一頭一臉,此事你怎么說!”

  武懿宗話音一落,身后便傳出一陣吃吃的竊笑聲,武懿宗怒而回頭,就見不少客人聞訊趕來,聚在那兒,一個個滿臉好奇,卻不知方才究竟是何人發笑。

  楊帆看見他這副狼狽模樣,也有些想笑,他連忙忍住,喚過兒子,問道:“念祖,你真的在墻頭上撒尿了?”

  楊念祖也知道闖禍了,低著頭,囁嚅地道:“是!不過…孩兒撒尿的時候不知道墻那邊有人呀。”

  楊帆道:“有沒有人你這么做都不對啊,那是別人家,不是咱們自己家,你看看,你都撒到人家頭上去了,這樣做是不對的。以后切切不可再犯這種錯誤,來,趕緊向這位老伯伯賠個不是!”

  “哦!”

  楊念祖乖乖上前,向墻頭下邊的武懿宗作了個長揖,稚聲稚氣地道:“小子無禮,得罪了老伯,這里向您賠不是了,還請恕罪。”

  武攸宜打個哈哈,忙打圓場道:“好啦好啦,小孩子哪有不淘氣的,其實河內王本也不想計較的,只是令公子淘氣,你那如夫人也有些護短,言語沖撞起來,河內王才大光其火。”

  楊帆橫了阿奴一眼,斥道:“不像話!明明是咱們孩子做錯了事,向人道個歉不就完了么,你怎么可以如此偏袒,這不教壞了孩子么?”

  阿奴氣不過道:“奴家原也不想護短的,可這人偌大年紀,嘴巴還不干不凈的,為老不尊。”

  楊帆道:“那又怎樣,咱們孩子先做錯了事,難道還不讓人說么?因為人家言語不遜,你便言語不遜,那你和別人又有什么區別?趕緊抱著孩子回去,晚上我再跟你算帳!”

  阿奴被男人訓了一通,把小嘴一嘟,抱起楊吉就走。

  武懿宗聽他訓老婆,怎么聽怎么不得勁兒,忍不住怒道:“怎么著,你打算賠個不是就算完了?你兒子都敢騎到本王頭上拉屎撒尿了,你楊帆也太囂張了吧,這件事我絕不能就此善罷甘休。”

  武攸暨皺起眉頭,低聲道:“懿宗,你想干什么,不要惹人笑話。”

  “你別管,誰笑話?笑話誰?”

  武懿宗早就想尋楊帆的晦氣,這下終于占著理了,他自然不肯輕易罷休。楊帆抱起楊念祖,一個飛身便輕盈地躍到墻下,身手俐落之極,若不是眼下這個場面,只怕圍觀者中便有不少人要叫出好來。

  武懿宗曉得他的拳腳厲害,駭然后退兩步,se厲內茬地道:“你…你想干什么?”

  楊帆誠懇地道:“犬子的確是做錯了事情,王爺位極人臣,受此侮辱,火冒三丈也是應該的。做錯了事就要有擔當,楊某已經讓犬子道過歉了,既然王爺覺得還不夠,那楊某就把犬子交給王爺了,愿打愿罵,悉聽尊便。”

  武懿宗一呆,他沒想到楊帆竟給他來了這么一手,這么屁大的一個小娃娃,他…他怎么打?怎么罰?楊帆把孩子放下,向他拱了拱手,轉身就走,楊念祖心中害怕,急忙牽住他的衣襟,楚楚可憐地道:“爹爹!”

  楊帆回過身,對他嚴肅地道:“平時爹爹都是怎么教你的,你說,在這位伯伯頭上撒尿,是不是你的不是?”

  楊念祖怯怯地道:“是!”

  “男子漢大丈夫,是你的錯,你就要有擔當!現在爹爹把你交給這位老伯伯處置,你怕不怕?”

  楊念祖道:“孩兒不怕!”

  楊帆笑道:“嗯,這才乖,不許掉眼淚!”

  楊念祖扁著小嘴點了點頭:“嗯!”

  楊帆欣慰地拍了拍兒子稚嫩的肩頭,揚長而去。

  楊念祖有些惶恐害怕,不過他努力地按照父親的要求,要做一個有擔當的男子漢。楊念祖攥著小拳頭,抿著嘴兒,堅強地站在那兒,小小的身材,仿佛一只小白兔站在大灰狼面前。

  三搭頭的發型,正額留了一撮,左右各留一撮,極其可愛。身上穿一件繡滿花鳥走獸的短襦襖,下系一條喇叭口的開襠褲,腳上一雙虎頭鞋,臉上悲壯的神情卻似一個寧死不屈的大英雄。

  武懿宗看看楊帆的背影,再回頭看看楊念祖,不禁傻了眼,他堂堂郡王,他都五十有四的人了,他能對這么小的一個孩子說什么做什么。

  人家的老子已經走了,他現在不要說動這孩子一手指頭,就是多說一句重話,都會被人鄙夷到死。其實現在周圍人看他的眼神就已經不對勁了。

  今ri赴宴的人都是武家的人或者與武家走動密切的人,可即便是這些人,看他的眼神也透著一絲鄙夷,女人們更不含蓄,武懿宗這么大歲數的人,一個堂堂王爺,如此刁難一個如此可愛的小孩子,母性泛濫起來的婦人們已經用毫不掩飾的語氣對他發泄起了不滿。

  武懿宗有些茫然:“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我本來是想為難楊帆的啊,怎么現在變成別人為難我了?”

  楊帆沒有騰身躍回楊家,而是從安樂公主的大門走出去,出了大門,往自家府門方向一折,眼看走到府門前,就見一輛牛車正迎面而來,車行緩慢,到了他身邊便停了下來,車中探出一張蒼老的面孔,用低沉嘶啞的聲音道:“二郎。”

  那張面孔異常蒼老,頭發花白,楊帆愣了愣,才認出車中人是杜敬亭。杜敬亭五旬出頭,但保養有術,一直風采照人。楊帆沒想到才這么一段時間不見,他就變成了這般模樣,雖然他的兒子是自己作死,可是看到這位憔悴的老人,楊帆還是生起幾分內疚。

  杜敬亭叫完“二郎”就縮回了身子,顯然是邀請他上車,楊帆舉步登上車子,進入車廂,杜敬亭無聲地向他做了個請坐的動作,楊帆便在一張錦墩上坐下。杜敬亭用暗啞的聲音道:“楊宗主,老夫想對付張昌宗。”

  楊帆對他的開門見山和所說的事情沒有一絲驚訝,沉穩地點了點頭道:“張昌宗也是我們的敵人。”

  杜敬亭道:“正因如此,所以老夫才知會于你,老夫很快就要對他動手!”

  楊帆皺了皺眉,道:“你想對付他,我也想,不只你我,其實武家和李家都想動他,如果這種事容易做,二張早就垮了。如今二張圣眷正隆,不宜操之過急,一旦打蛇不死,反而會引起他們的精覺。”

  杜敬亭喟然道:“聽二郎這意思,是不能給老夫幾分助力了?”

  楊帆歉然搖頭,道:“對不起!我不能!我的一舉一動,代表的并不是我一個人,我認為現在不是對張昌宗發動攻擊的時候。”

  杜敬亭點點頭,苦笑了一聲,慢慢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幽幽地道:“武家,李家,也都是這個意思。其實老夫心里也知道,現在不是對付他們的最好時機,可是老夫忍不住啊!”

  杜敬亭慢慢張開眼睛,用痛苦的眼神看著楊帆,道:“張昌宗在宮里悠游自在,而我的兒子正在棺木里慢慢腐爛,我經常夢到他,他在夢里流著淚問我,問我為什么還不替他復仇…”

  杜敬亭說著,已老淚縱橫,楊帆不為所動,冷靜地反問道:“所以,你不惜用杜氏家族的前程作為代價來冒險嗎?”

  杜敬亭搖搖頭,道:“不!不要說我只死了一個兒子,就算我所有的兒子都死在他的手上,我也不會用整個家族做陪葬,我會很小心地出手!”

  楊帆突然問道:“杜先生此來之前,曾經宴請過客人?”

  杜敬亭一呆,以為楊帆已經了解他的行蹤。其實顯宗雖然強大,也不會無緣無故地盯著每一個人的行蹤,楊帆這么問,是因為他嗅到了淡淡地酒氣。杜敬亭點點頭,道:“魏公是老夫多年好友,今ri老夫邀他同游曲池,因要來賀武駙馬喬遷之喜,這才早早回來。”

  能被杜敬亭稱為魏公的自然是魏元忠,魏元忠如今是鳳閣侍郎、同鳳閣鸞臺平章事,但他原來是肅政臺御史中丞,做了幾十年的肅政大臣,御史臺如今的言官大多是出自他的門下。

  楊帆聽到這里,已經明白杜敬亭打算怎么做,他沉默了片刻,緩緩地道:“如果你們事機不密,反為二張所乘時,楊某會盡力幫助你們解圍。”

  杜敬亭敏感地道:“楊宗主之意,是老夫一定會失敗了?”

  楊帆沒有回答,他向杜敬亭拱了拱手,轉身離開了牛車,杜敬亭沉默片刻,抬靴輕輕一踢廂板,牛車繼續駛動,走向安樂公主的府門。

  楊帆回到府中,小蠻正好從照壁后面迎出來,她身后還跟著楊思蓉和阿奴,阿奴懷里還抱著小楊吉。一見楊帆獨自回來,小蠻不禁花容失se:“郎君,念祖呢?”

  楊帆笑道:“念祖啊,也許一會兒就回來啦。”

  楊吉趴在娘親懷中咬著手指,一見阿爹走來,馬上咧開嘴巴,向他伸出雙手,大半個身子都探出去,楊帆將他自阿奴手中接過,單手抱著,邁著八字步向后宅走去,小蠻頓足埋怨道:“郎君怎么就放心把孩子丟給人家不管了。”

  小蠻言猶未了,就聽府門前一聲清咳:“呃…咳!”

  小蠻和阿奴聞聲扭頭,就見楊家大少爺左手托著個瓷缽,右手拿著個湯匙兒,從那瓷缽里蘸著麥芽糖,吃的嘴上臉上到處都是。武攸宜和武攸暨笑容滿面地站在他的左右,一個手里提個竹馬,一個手里舉著風車。

  武攸宜笑容可掬地道:“楊家娘子,快把你這寶貝兒子領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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