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望河上,一條輕舟緩緩而行,兩行山巒起伏,兩岸層巒壘嶂,爭奇競秀,美不勝收。
一名青衫文士站在船頭,發挽道髻,束以布帶,發帶被水上輕風徐徐吹起,又復落下,顯得異常飄逸。
船老大光著雙腳,踩著甲板走過來,對這貌相清秀的文士叉手施禮道:“郎君,這水盡頭便是壺口,河水陡然收束,傾瀉而下,如萬鼓轟鳴,甚是壯觀。那水氣騰空,遮天蔽日,只見彩虹道道,美麗異常,郎君可要前往一觀么?”
“不必了。”
青衫文士微微一笑,道:“不必了,本…本人去丹州城,有要事待辦,耽擱不得。”
“是!”
那船老大見他氣度談吐不凡,隨從也謹言慎行甚守規矩,知道這位雇主不是尋常人,是以畢恭畢敬,不敢造次。
青衫文士復又目注前方,笑容恬淡。
這位容貌清朗的青衫文士就是當朝御史時雨,時御史接到朝廷命令后立即趨轉丹州。大唐時代的丹州也就是后世的宜川,時御史雖不似胡元禮一般有楊帆提點,但他對這趟差使卻也沒有絲毫大意。
他起于微末,后來考中進士,又蒙當時的吏部尚書青睞,招為女婿,由此一步步進入朝廷中樞,成為清貴御史,本就對底下的諸般事務非常了解,他可不認為這次朝廷命他復查的案件僅僅是因為時效問題統計出了岔子。
他知道倉鼠的存在,甚至知道他們慣用的一些伎倆。他曾經彈劾過的一位州府官,就是因為在糧食上做手腳,從而鋃鐺入獄的。那一次的官吏貪墨糧款不僅僅是比之市值高抬價例、羸落官錢,更為惡劣的是,他們還把收進糴場的谷米加入糠麩。用溫水拌和,充作上等好米,簡直喪盡天良。
這等案子,大多不是一個人兩個人就能完成的,一般都是相關的官吏以及牙儈、糧商三方伙同作弊才能做到,可那一次,他明察暗訪,終究抓到了真憑實據,把那伙貪官污吏繩之以法。
有了上一次辦案的經驗。他相信若丹州府真有問題,他一定也能查到真憑實據。
“右僉都御史之職空懸久矣,如果能辦成這幢大案,眾望所歸之下,這僉都御史之位必是我的!”
時御史搖頭小扇。心頭卻愈加火熱。
“仕望河,仕望河,這條河的名字吉利啊,此番若能晉升僉都御史,嫂娘一定會為我高興的。”
想到這里,時御史心情激動莫名,眼睛都微微地濕潤了起來。
時御史出身貧寒。幼時長兄便已過世,那時家境困頓,依照老父的意思,本來是要他輟學務農的。都是長嫂全力支持,為他交納“束修”,置辦學具,鼓勵他繼續讀書。他才有了今日。
從小到大,他幾乎是在嫂子的照料下一步步成才的。在他心中嫂娘的恩情比山都重,可他沒有什么能報答嫂娘的,只能在仕途上努力奮斗,用他的光宗耀祖,讓那含辛茹苦助他成才的嫂子欣慰歡喜。
“嚓!”
上游忽然飄下一艘船來,速度很快。河道雖不算窄,可是近來少雨,適宜行船處不是很寬,那艘船離得太近了些,兩艘船微微地碰了一下,船兒一晃,時御史站立不穩,踉蹌跌出幾步,險些跌倒。
“哎呀,真是對不住!”
對面船上有人輕呼,微有懊惱的時御史抬眼望去,就見青青竹簾高卷,對面船艙中坐著一個淡青衫子的小婦人,長衫逶邐,領口微露一痕蔥綠訶子,慢掩一痕雪膩。烏黑秀發輕挽,只插一根檀木釵子,氣質如蘭。
其實這小婦人若說容貌,卻也不是十分的美貌,可是六七分的姿色,打扮得體,氣質優雅,手持一卷書本,那種書卷氣質淡淡飛逸,卻是遠比鼻膩鵝脂、妖嬈嫵媚的美人兒更能打動時御史這般讀書人的心了。
小婦人持書掩口,卻只掩了一半,檀口微張,皓齒半露,一臉歉然地看著時御史,只是還不待再說第二句話,那船便飄流而下了。
時御史看了這等氣質高雅的小婦人,那懊惱之意登時一掃而空,他站直身子,抖抖衣衫,望著那迅速與他的船拉開距離的輕舟,微微一笑。兩岸風景雖美,總不及如此美人賞心悅目。這番邂逅,心中漣猗微蕩,未嘗不是行路途中諸般枯躁里的一件驚喜事也。
時御史此番赴丹州,決心先不與當地官方打交道,他要微服私訪,先暗中打探一番,以免丹州官府上下含隱、互相遮掩,因此以游學士子身份,到了丹州后先使人租下一幢清幽安靜的小筑。
剛剛入住,身體疲乏,時御史并不打算今日便去民間尋訪,先沐浴更衣歇息一番,剛剛沐浴已畢,換了輕便衣衫,便聽琴聲淙淙,優揚入耳。
那琴聲時而舒緩如流泉,時而急越如飛瀑,時而清脆如珠落玉盤,時而低回如呢喃細語。蜿蜒而來,緩緩流淌,直沁心泉,聽得時御史如沐春風。
時御史知道這一排精舍都是當地富商所筑,專門租與南來北往客人居住。只隔一道矮矮籬墻,便是別人家房客。可他也是愛琴之人,耳聽如此高明的琴技,不免有見獵心喜之感,大家都是游子,見見何妨?
時御史本有些書生意氣,主意一定,使取了小扇,循那琴聲而去。琴聲自屋后林中傳來,時御史撥花弄草一路行去,悠揚的琴聲漸漸清晰,翠綠林中一道纖纖身影也赫然在目。
那人垂眸撫琴,唇角微勾,墨玉般的青絲披垂于肩后,腮上兩抹桃紅,顯然也是新浴,線條優美的頸項和清晰可見的鎖骨隱約現出,淡雅出塵,如林間一朵孤芳自賞的蕓花,赫然正是他在仕望河上偶然邂逅過的那位小婦人。
原來是一位婦人,時雨若冒昧上前未免失禮,可若就此退卻又未免又有偷窺之嫌。君子坦蕩蕩,行得正坐得端,何必如此顧忌?
時雨正想著,那書香襲體的小婦人已婉然抬頭,見得是他,訝然止住琴音,盈盈起身,福禮微笑道:“原來是船上郎君,倒是有緣,奴家這廂有禮了!”
長安城里,一片蕭蕭竹林當中,沈沐負手而立,聽著七七淙淙琴音,道:“此計行得么?”
側身站在一旁的藍金海信心十足地道:“屬下有八成把握!那時御史自幼由嫂娘撫養成大,他那嫂娘出身書香門第,賢良淑德,時御史能有今日,全賴他嫂娘功勞。這時御史考中進士入仕作官之后,對他嫂娘至誠至孝,敬若高堂。
這時御史性情剛直、清廉自守,據說他當初之所以答應做吏部尚書女婿,倒不是阿附權貴,而是看中那老尚書的幼女氣質相貌,與他寡嫂有六七分神似。
還有,咱們的人還查到,時御史與同僚好友交游,也曾出入青樓,旁人只索年輕貌美、妖嬈風騷之女子侍酒,而時御史所選,必然看似良家婦,且大多年紀稍長于他。
屬下據此判斷,時御史對他那寡嫂定是由敬生愛,不可自拔。可這般心事,對他敬若神明般的人物,他定是不敢吐露分毫的,如此種種,其實都是寄托情懷。屬下所選此女,神情氣質,談吐本領,俱都投他所好,再加上此女諸般手段,不怕他不入彀。”
沈沐嘆笑道:“如此說來,我倒是害了一個好官、傷了一個癡情種子了。”
藍金海陪著他呵呵地笑了兩聲,道:“鄜州那邊怎么辦?剛剛上任的鄜州刺史是當朝郡馬裴巽,此人可不是咱們的人,如果胡御史一到,再有此人配合,鄜州這邊可不好辦。”
沈沐眉頭一皺,道:“鄜州這邊,問題是我們縱有天大的本領,也不可能憑空變出那么多糧食啊。鄜州…”
他剛說到這里,竹林中一種奚索作響,一個灰袍青壯漢子陡然出現在他的面前,微微氣喘道:“公子,洛陽剛剛送來的。”
沈沐接過一個小小竹筒,拔開塞子,從里邊抽出一卷紙,展開來看了片刻,突然大手一攥,把那封信緊緊攥在了手中。
藍金海關切地道:“公子,怎么了?”
沈沐長長地吸了口氣,沉聲道:“趙逾擅作主張,觸怒了楊帆。顯隱二宗之爭,怕是越來越難善了了。”
洛陽城北,千騎軍營。
楊帆看著校場上認真訓練的士卒,耳畔聽著喊殺震天的吶喊,對任威道:“時御史精明強干、操行端亮,或會在丹州有所斬獲,但是一直以來,我的重點放在鄜州,那就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時御史身上了。
對隱宗的能力我們不可小覷,對沈沐這個人更不可小覷。只要給他充足的時間,他一定會有辦法讓我們找不到破綻。以我之見,對付沈沐這種人,想要十拿九穩,一定會被他搶了先機,觀天部的法子太穩了,不可行。”
任威道:“那宗主的意思是…”
楊帆道:“要快!我們準備不足,沈沐準備一定也不足,但我們是查案的一方,他們是被查的一方,這就是我們的優勢。傳令給古姑娘,等胡御史一到,馬上聯系裴刺史,亂拳…才能打死沈沐這個老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