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后院,夏日午后,濃蔭如蓋,樹下一片清涼。
地上鋪了幾張涼席,拼接起來好大一片,楊帆一家人都在樹下歇息、乘涼。
席子中間放著一張漆的發亮的原木矮幾,幾上置著各色水果和點心、飲料。飲料有冰鎮的酸梅湯、酸羊乳,但楊帆現在已經習慣喝茶了,茶湯下肚,尤其是在夏季,最是消暑解渴。
而且唐人的飲食習慣,只要家境允許,都是以肉食為主,喝茶水更有清油解膩之效。楊帆漸漸品出味道,說與愛妻聽,如今不只楊帆好飲,便是小蠻和阿奴也都隨著他養成了喝茶的習慣,現在小蠻去店里盤賬坐店時,身邊都總要放一盞茶湯。
楊念祖越發壯實了,生得虎頭虎腦的,頭上剃了個可愛的桃心形,額前留著一綹黑發,顯得特別俏皮可愛。他穿著沒有衣袖的花褂子,光著屁股拿個竹竿,竹竿頭上用竹篾彎了一個圈,正在粘知了。
就憑他那喳喳呼呼一刻也不消停的大嗓門,哪能真抓得到知了,只是圖開心而已,蛛網刮破了,三姐兒就耐心地再給他的竿頭繞上幾層,然后傻小子就樂呵呵地繼續他的捕知了大業。
思蓉比弟弟文靜的多,她坐在席上,身前擺著一堆泥偶、布偶、木偶,她很專注地擺弄著玩偶,嘴里還念念有詞,大概正在安排這些玩偶過家家。
小蠻懷抱一只“竹夫人。”正在席上打著瞌睡。
昨夜楊帆是在阿奴那邊睡下的,一雙兒女自然跑回來跟娘親睡了,不想這對小調皮蛋比楊帆還要纏人,先是不肯睡覺,讓她講故事,好不容易睡了,夏夜中又容易醒,一會兒這個起夜,一會兒那個找娘,弄得她一宿都沒睡好,這時不免困倦了。
阿奴坐在一旁,認真地穿針引線,縫制著一件小小衣衫。其實以楊家如今的家業,哪用得著阿奴自己做衣裳,不說坊里就有裁縫鋪子,自己府上也有針娘的,可是為自己的孩子親手做件衣裳,那心情大是不同。
楊帆沒有直接坐在席上,椅上又架了把逍遙椅,楊帆躺在竹椅上,闔著雙眼,一副似睡非睡地模樣,實則暗中想著心事。
他已經出招了,卻不知道沈沐那邊有什么反應,目前為止還沒有察覺沈沐出手的痕跡。其實留著宋霸子、龍九套這條線索不動,就有可能從他們的舉動揣摩出沈沐的打算,天樞的老先生們當初就是這么向他建議的。
但是楊帆反復思量之后,認為寧可搞不清楚沈沐的目的也不可以冒險。要知道他對付沈沐最大的優勢就是官方的勢力,如果讓沈沐的人和如今御前最得寵的二張搭上關系,一旦他們想辦法把二張牽涉進來,那么自己最大的優勢也就消失了,那時即便明白了沈沐的目的所在又有什么用呢?
關于率人沖撞金吾衛的事,他倒不是很擔心,既然冇命他閉門待參,那就還有回旋的余地,否則以他擅動兵馬的事實,當時就能辦他。
這件事的處置,是輕是重其實全在皇帝一念之間。
私自調兵固然是大忌,可是事情的起因與經過卻只是緣于兩將不和,從而發展成兩人手下的兵丁們頻繁沖突,如果皇帝對他足夠信任,那么完全可以把這次事件理解成為較大規模的一次打群架,性質不同,處理也就不會多重。
楊帆正琢磨著,手臂突然被人碰了一下,楊帆睜眼一看,就見阿奴停了針線,嬌艷欲滴的誘人紅唇正向他一呶,楊帆一愣,隨即便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向她回了一個會意的眼神。
楊帆表錯情了,只把阿奴看得一怔,隨即卻醒悟過來,白玉似的瑩潤嬌靨騰地一下紅了起來:“這個不知羞的家伙,想到哪兒去了?”
她如今有了身孕,楊帆時常宿在她的房中,只是為了照顧愛妻的情緒,不可能考慮男女之事。可有時動了情欲,面對的又是自己嬌妻,他也不會強自克制,比如昨夜,免不得一番央求下,阿奴便半推半就俯湊玉簫辛勞檀口了。
想不到楊帆食髓知味兒似的,見她一呶嘴,居然又想到了那樣的羞人事。阿奴橫了他一眼,艷艷欲滴的紅唇抿成一線,纖纖玉指捏著銀針向楊帆身后盈盈一指,楊帆這才明白過來,扭頭一看,桃梅正站在那里。
想是桃梅有事稟報,卻見他正打瞌睡,不敢叫醒了他,楊帆便道:“怎么?”
桃梅雙手奉上一封書柬,低聲道:“太平公主府送來的。”
楊帆會意,接過書柬,輕輕揮手,桃梅便退下。楊帆啟開書信,里邊只有薄薄的一張紙,楊帆仔細讀了一遍,唇邊慢慢逸出一絲笑意:“你們先歇著,我去書房一趟!”
楊帆對低頭縫衣,滿心歡喜地憧憬著盡快成為慈母的阿奴說了一聲,便站起身來,瀟瀟灑灑地向書房走去…
發生在千騎營和金吾衛的這件事情,民間知者寥寥。曾見千騎出兵的只有金吾衛駐地前的那些酒肆青樓中人,而且只是見其千騎氣勢洶洶經過,不知道后來究竟如何。至于他們入城之后,因為走的北門,直接拐向了宮城,就更不為城中百姓所知了。
但是這件事宮里面卻是盡人皆知,通過內侍宮娥之口,這件事迅速傳到外廷,再通過政事堂、翰林院和史館里的內侍雜役傳到了那些官員耳中,很快這件事在朝廷里就不再是什么秘密了。
御史臺幾乎所有在京的御史都上了一本,彈劾楊帆。
在其位要謀其政,這么大的一件事情,他們不能愣裝不知道,所以哪怕與楊帆關系不錯或者對他觀感不錯的御史也得向皇帝上表參他。區別只在于,有的人只是嚴厲彈劾楊帆,有的人卻是對楊帆和武懿宗各打五十大板。
武則天依舊拿不定主意,要懲辦楊帆不難,殺頭、流放、貶官、奪祿…,手段有的是,問題是武則天想找到一個既能對他有所懲誡,以便向國法綱紀有個交待,又不至于影響自己的政治布局的方法。
在御史們上書彈劾楊帆的第二天,宰相姚崇向皇帝進言,認為楊帆性情莽撞沖動,不足以統御千騎,并向皇帝舉薦左衛中郎將張浩,說此人性情沉穩,老誠持重,且在軍中素有威望,可掌千騎。
武則天面上不置可否,心中已是老大不悅。皇帝可是一直把北衙當成自己家后花園的,不要說武則天因為女子稱帝,所承受的壓力太大而一向有猜忌心,就算是李世民也是一向把北衙當成禁臠,不許他人染指的。
貞觀十五年時,長安的玄武門進行修繕,宰相房玄齡、高士廉聽說后順口向少府少監打聽了一下玄武門修繕的進度,李世民聽說后勃然不悅,特意找來房玄齡等諸位宰相,敲打他們說:“諸君管好南衙就行了,北衙與諸君無關!”
如今姚崇竟覬覦千騎,武則天大為不快。回到后宮,張氏兄弟率奉宸監眾美少年向武則天獻上他們剛剛排練好的一場大型歌舞,武則天郁悶的心情才稍稍排解開來,眉開眼笑之際,張易之卻拐彎抹腳地向武則天暗示,想把自家一位堂弟塞進軍伍,統冇帶千騎。
正因姚崇的僭越而心生不滿的武則天此刻心情正極度敏感,一聽張易之這話,當即斷然拒絕。以往張氏兄弟每獻歌舞哄她開心,她都會留張氏兄弟侍寢,這一晚她卻興致缺缺,獨自入睡了。
婉崇、張易之盯上了千騎營,并先后向皇帝“舉薦賢明”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羽林衛大將軍武攸宜耳中,武攸宜生怕千騎落入他人之手,趕緊也去向皇帝薦賢。結果自然也是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
武攸宜剛離開,武三思又聞著味兒跑來了…
武則天從姚崇、張易之、武攸宜那兒積攢下來的不快,等到武三思趕來時,已經化作雷霆大怒,武三思被罵了個狗血噴頭,狼狽而去。隨即,一道圣意便迅速傳到了楊府:擢升楊帆為忠武將軍。
楊帆升官了!
消息一出,不知內幕的官員只是震驚于楊帆的圣眷之隆,知道內幕的官員不免暗笑李黨、武黨、張黨眼紅心切,白忙一場。
知道內幕的官員不敢在這時多說話惹皇帝不痛快,不知道內幕的官員更不會在此時去得罪皇帝面前的大紅人兒,所以對楊帆不罰反升的奇怪現象,真正跳出來說話的,只有永遠“秉持公道、仗義執言”的御史大人們。
可是御史大人們的話要皇帝肯聽才行,皇帝肯聽那就是刀劍,皇帝不肯聽那就是口水,這一次御史大人們的進諫無疑就是白吐口水。
楊帆升的這個官跟他的權力其實沒有關系,他帶的還是千騎。忠武將軍也好,歸德中郎將也罷,那只是品級。與品級相關的不是權力而是待遇,例如薪俸、給田免課、刑罰、班序、車輿、衣服等,此外還涉及致仕、封爵、置媵、營繕、喪葬、謚議等方面。
歸德中郎將是從四品下,忠武將軍是正四品上,楊帆跳過從四品上、正四品下,直接擢升為正四品上的忠武將軍,居然連升三極。楊帆有罪卻升了官,這是什么道理?確實沒有道理。可武則天需要跟你講道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