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珂進入洛陽城時,皇帝已經嚴厲拒絕了契丹人的談和條件,議和條件被拒絕的契丹人再度入寇河北,同時打出了一個鮮明的政治口號:“還我廬陵、相王來!”
廬陵王李顯和相王李旦是先帝李治碩果僅存的兩個兒子,兩人都曾經被立為皇帝,又先后被武則天罷黜,李顯被貶為廬陵王,實際上一直軟禁在房州。李旦由皇帝變成了太子,不過人人都知道他是個擺設。
契丹人打起為李顯和李旦鳴不平的旗號,這對武則天來說,其殺傷力遠比十六萬大軍全軍覆沒的事情沖擊力更大。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整軍再戰,全殲這路反賊,但是兵馬一直籌措不齊。
太平公主聽說楊帆失蹤的消息之后,也是牽腸掛肚,暗暗使人尋找,深悔自己不該亂出主意,讓楊帆重返軍伍,以致釀成大錯。
但是當契丹人宣布了他們的政治綱領之后,雖然明知道這是他們為了減少阻力、蠱惑人心的一個口號,但是卻未嘗不可利用,太平公主縱然正心亂如麻,還是敏銳地發覺了這個機會,馬上收拾了亂糟糟的心情,開始做出安排。
這些年,太平公主用她高明的政治手腕,逐漸收服了一批人,暗中也掌握了一批朝廷的職位,只不過,她一方面需要繼續掩飾自己的力量,一方面也確實無力與武承嗣、武三思和二張公開競爭,所以得到的職位并不是特別重要的。
但是這些平時不是特別重要的職位,在戰爭時期卻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這些職位都是一些后勤、輜重、兵械、糧草乃至戶口管理方面的職位,在正常情況下這些官職既不風光也談不上如何有權,最重要的是人事權、財權、兵權和司法權。
然而在這個關鍵時刻,太平公主授意安插在這些職位上的門下消極怠工。降低朝廷的運作效率,卻起到了極大的作用。
武則天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她十四歲入宮,六十多年來一直待在深宮里。她長于宮闈權謀,于外部的諸多運作并不十分了解,她只知道自契丹人喊出了為廬陵王和相王正名的口號以來,武周朝廷龐大而有效的戰爭機器便陷入了步履惟艱的地步。
各大世家也迅速發現了契丹人的這個政治口號可以加以利用,但是需要他們推波助瀾,讓這個口號產生實際的效果,擴大它的效應,給那位高高在上的女皇帝敲敲警鐘,于是他們也馬上安排起來。
他們控制著地方的經濟。一個龐大的家族其影響力就可以遍布一州一道。想在暗中做些手腳。抵消朝廷政令的影響再容易不過。因此,盡管朝廷一遍遍的下敕旨催促,可是地方上籌糧籌餉、招募士兵的事卻始終沒有進展。
除了李唐皇族和世家暗中發力。這些年來流配地方的那些李唐派的官員,無疑也起了重大作用。他們之所以被貶謫,就是因為他們身上打著李唐的烙印,女皇信不過他們,而他們也矢志匡復李唐,這個時候不給武則天上眼藥才怪。
他們原本是朝廷高官,到了地方要么是一州一縣的主官,要么憑著他們的威望和資歷,也足以憑副職、閑職的身份對當地主官產生重大影響,在他們的作用下,這些州府對于朝廷籌糧籌餉和招募兵員的事情同樣嚴重遲滯。
整個帝國都因為某些不可宣照的理由延續了它的運作速度,身在中樞、足跡不出宮門的皇帝陛下對這種秘密而隱晦的抵抗完全無法察覺,對這種莫名的遲緩也完全無能為力,她只能把原因歸結于百姓對李唐的懷念。
忠于李唐的力量竟然依舊這么龐大,這么深入民心?
這令她暗暗驚慌。
她不明白,她的大周江山已經建立這么久了,為什么人們對李唐還是念念不忘,就因為她是一個女人么?
她不服氣!
她一定要把契丹人徹底打敗,她要把武周江山永遠傳下去,她要作開國太祖,千秋萬代!
洛陽城南嘉慶坊,這里有一幢宅院,坊里的百姓都知道這幢宅子的主人是外地的,很少到洛陽來,即便逢年過節,也很少看到這戶人家有主人出現,只有一個老家人時常出門買菜,大家還熟悉一些。
這幢實際上屬于獨孤世家的宅子,在空曠了多年之后,如今終于迎來了它的一位主人。
寧珂在這里已經安靜地住了三天了。
月光下,優雅幽靜的花園里傳出一陣淡淡的琴音,琴音仿佛天上輕籠著月光的薄云,隱隱約約,若有若無。
園中有淡淡的夜霧,窗下月前,一琴橫亙,寧珂輕輕撥著琴弦,琴聲哀而不傷,中正清雅,把那難言的思緒盡付于琴音,漾入裊娜的迷霧中去。
恨與思,只對月,難與人言。
十指纖纖,琴上一按,裊裊的余音頓時戛然而止,寧珂悵望一嘆,俏顏月下如霜。
腳步悉索,船娘輕輕走到了她的身后。
寧珂輕聲問道:“聽到些什么?”
船娘道:“自契丹人造反,與其毗鄰的突厥便陣兵邊境,虎視眈眈。契丹人大敗朝廷討逆大軍之后,契丹人馬上兵侵涼州,又攻靈州,再攻勝州,一直殺到勝州,才被平狄軍副使安道買阻住去路。
他們如今在勝州城外屯扎了重兵,看樣子還想一舉攻下勝州,東侵中原。是以,西域和靠近西域的諸州,不需要有人刻意拖延,也不可能抽出一兵一卒參與北伐了,那里必須得儲備兵力,以防突厥。”
寧珂淡淡地應了一聲,問道:“吐番呢?吐番人不可能不趁火打劫吧?”
船娘微微一笑。道:“小姐所料不錯,吐番人當然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不過吐蕃人王相爭權,內部正斗得如火如荼。暫時不想與朝廷交兵,所以他們派了信使與朝廷和談,所議內容包括安西四鎮以及兩國接壤的一些地區。”
寧珂一針見血地道:“安西四鎮,朝廷已經吃到嘴里。就絕不可能再吐出去,這可是朝廷引以為傲的最大武功。吐蕃人也知道這一點,他們拿安西四鎮說事兒,是用來讓步的,他們想要的是那些邊界難分的地區。”
船娘道:“小姐說的是!”
寧珂信手撥著琴弦,一聲一聲,沉吟半晌,方道:“女皇年事已高,精力不濟。已經無法完全掌握這個帝國。于此內憂外患之際。她一定會做出讓步!”
船娘小心地問道:“這樣的話。對咱家在西域的生意會有所影響,要不要把這些分析告訴公子?”
寧珂搖頭道:“不必,大兄才是一家之主。有些事,他應該想得到。我應該盡量減少對他的影響。”
船娘低低應了聲是,又道:“楊帆…依舊下落不明,楊氏夫人悲痛欲絕。奇怪的是,楊家二夫人卻沒有什么消息,似乎不在府上,小姐…你看要不要上門探望?”
寧珂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幽幽地道:“去做什么呢?沒有人幫得了她,除非楊帆有了音訊。再說,我以什么身份登門?”
寧珂幽幽地道:“每一個人,早晚都要死的,悲傷,只能讓自己難過,于死者有什么助益呢?既然無所助益,那又何必悲傷?呵呵,其實我這個人很薄情的,不只是情,我什么都看得很淡、很淡…”
兩顆清清的淚水,無聲地自她眸中滴落,悄無聲息地落入她的裙裾。
寧珂輕輕站起身來,回眸一笑:“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可不許傷心!”
船娘望著那張清素削瘦的容顏,心中一慟:“小姐!”
寧珂淡淡一笑,道:“人,總歸都要死的,你說對不對?”
船娘默默地看著寧珂走向房門的身影,她的身姿纖纖如月,弱不勝衣。
船娘低聲道:“姜業淳姜大醫士明日就回洛陽,到時我請他來,再為小姐診治一番。”
寧珂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輕輕掩上了房門。
第二路北征大軍還沒聚齊,突厥便對河隴發起了攻擊,而吐蕃于內亂之中也不放過機會,派遣使臣向武周施加外交壓力,武則天內憂外患,焦頭爛額,而且這幾年她的身體每況愈下,精力嚴重不足,也實在應付不了這么復雜的局面了。
無奈之下,武則天不得不做出了一定的讓步。
她下旨,召狄仁杰、魏元忠還京,并拜兵部侍郎姚崇為相。這幾個人都是旗幟鮮明地保皇嗣派,起復狄仁杰、魏元忠,是給國人一個強烈的政治訊號:“皇儲一定是李家的,皇帝不會易武氏子侄為太子!”
眼下這種情況,北邊的契丹人鬧得風風火火,突厥和吐番在西邊趁火打劫,南邊的諸蠻叛亂剛剛平息…
而且武則天還收到消息,契丹人似乎正在和奚人進行聯絡,奚人現在也不像太宗、高宗時候那么恭順了,近年來對武周朝廷常有陽奉陰違之舉,如果他們也參與叛亂,無異是給重病纏身的武周朝廷又往心口捅上一刀。
一向強勢、從不低頭的武則天面對如此局面,也不能不做個姿態了,只是她還抱著萬一的希望,只把保皇嗣派的狄仁杰和魏元忠調回了京城,并沒有對兩個兒子的現狀做絲毫改變。
她還盼著平息契丹之亂后,再解決了來自于突厥和吐蕃的威脅,那時再覆手為雨,把利用已盡的保皇嗣黨打壓下去。現在暫且忍一忍,正好利用這次危機,讓那一些態度一直暖昧不明的保皇嗣派也跳出來,到時候一網打盡。
只是,她既沒有想到今日這般困局,竟是她派往遼東的小狐貍楊帆一手促成,又怎會想到被她請回京城的老狐貍狄仁杰,又會給她帶來一些什么驚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