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前撤退是一件最困難的事,對任何一個戰場經驗豐富的老將來說都極為頭痛。撤退很容易就會變成潰退,一旦變成潰退,縱然你有百萬大軍,也會被萬八千人壓著打,仿佛狼群沖進了羊群。
平穩有序的撤退,撤退途中不予敵可趁之機,這需要極高明的指揮技巧,也需要統帥在軍中擁有極崇高的威望,這樣士兵們在撤退的時候才會絕對信任你的指揮,否則撤退的舉動很容易就會引起士兵們的恐慌,就算你本來是詐敗,都有可能演變成一場真正的大潰敗。
天愛奴很幸運,她恰恰是在退到兩片鹽堿沼澤的時候被敵軍追及,敵軍見識到那防不勝防的沙地空洞之后已不敢從左右兩翼進攻,雙方的兵馬都擁擠在一條大道上,敵軍的兵力優勢就無從發揮了。
另一方面,徐義生這個人雖然是個莽夫,打仗全憑個人武勇,不是一個出色的將領,但他在軍中威望極高,這些大頭兵偏偏就服他這樣的官。
徐義生雖不通曉什么高明的武略,不過訓練兵卒這方面的本事還是有的,而且也頗下過一番功夫,所以飛狐口守軍的戰斗素質和軍紀方面都很不錯。如此,天愛奴才得以施展交替撤退法,在數千虎狼之騎面前,大膽撤退。
撤退百步便停下布陣,接應留在后面御敵的戰友,雖然使得大軍的行進變得極其緩慢,可是也只能這么做,他們是步卒做戰,如果距留守的戰友太遠,那就談不上接應了,不等留守戰友撤到面前。就得被敵人殺光。
而百步開外也正是他們的弓弩可以發揮威力的一段距離。他們可以在這里用弓弩壓制敵軍,接應戰友撤退。
就這樣,戰場上出現了奇異的一幕。白茫茫一片雪原上,敵我雙方的大軍排成了一條長龍,沿著一條道路規規矩矩地站定。不敢向兩側越雷池一步。在這條道路上,唐軍交替掩護撤退著。
前隊每行百步,便立盾張弓,嚴陣以待。留守御敵的戰友則聞聲徐徐后退,退到后方已重新布好陣勢的戰友們后面去,再到百步之外重新結陣,原本負責接應他們的那些戰友此刻已成了在第一線交戰的士兵,他們再繼續撤退。
兩隊交錯,始終處于后方弓弩的有效殺傷范圍之內。在密集箭雨的壓制下,等到敵軍沖到掩護隊伍的面前時,撤退的士兵已然在百步之外再次擺好了架勢。
一路下來。每一番輪換與進攻。都會在道路上留下一些雙方士卒的尸體,鮮血染紅了雪白的地面。從高處看去,好象潔白的絲毯上繡了朵朵梅花,那老干橫枝仍在向無邊無際的遠方延伸著,“朵朵梅花”也在繼續點綴著它。
雙方就這樣一個緩緩后退,一個緩緩逼近,就像一位機警的獵人面對著一群兇狠的狼,在對峙中一步步退卻,情勢兇險萬分,可是在其中一方不惜一切地發動最后的進攻以前,卻相對地保持著決戰前的平靜。
遠處有一哨人馬飛奔而來,這支人馬來自正狼一樣追躡著唐軍的突厥人的后面,他們是第二支突厥騎兵軍團,總兵力也有三千多人,統兵的主帥是穆恩手下的一位大俟斤,在聽清楚前方戰況之后,這位大俟斤怒不可遏,差點兒一刀斬了他的先鋒。
仗竟然打成這副樣子,如果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唐軍安然撤回明威戍,他豈不成了整個草原的大笑話。這位大俟斤強令騎兵不惜代價,全力進攻,就算用人命填,也要填出一條路來。與此同時,他又強令數十名騎兵分別馳向左右雪原,他不相信這里到處都是隨時可以坍陷的坑洞。同樣,他打算用人命趟,也要趟出一條路來。
此時,明軍已經又撤退了十余里地,退出了那片鹽堿坑洞區,提心吊膽踏上雪原的突厥兵先是小心翼翼地試探著,繼而輕馳往返,發覺仍無異樣后,他們的膽子終于大起來,策馬在雪原上呼嘯往來,轉悠了幾圈,便跑回去興沖沖地向大俟斤報告。
那位大俟斤已經看到他們在雪地里撒歡兒的情景,不等他們回報,便命令那位手持鐵胎弓的先鋒戴罪立功,率領他的本部人馬從左右兩翼向唐軍發動進攻,務求把唐軍的防線撕開一道豁口。
突厥人對左右兩翼地面進行試探的時候,已經向斷后的唐軍發起了不計犧牲的攻擊,天愛奴聽到親兵們不斷送過來的消息,不禁暗暗嘆了口氣,她知道,已經不可能從容撤退了。
“停止行進,原地結陣,準備肉搏!”
將令一下,全軍將士都知道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立即匆匆準備起來,傷殘的士兵被攙扶到隊伍的中間,整個外圍布起了嚴密的防線。
那些肩頭插著箭、傷口流著血的士兵并沒有放棄戰斗,唐軍皆弓手,他們不能再上前肉搏,便抄起了他們的戰弓,戰斗進行到這個份上,每個男兒心中的血氣都被激發出來,沒有人露出哪怕一絲怯意。
天愛奴輕輕掀開轎簾兒,悄悄地看著楊帆的背影,滿目留戀。
她的使命已經結束了,接下來的戰斗要靠全軍將士的勇敢和拼搏,已無法再用智計來較量,她不知道這戰斗的結果將會怎樣,她也不知道在這狼群的撕咬下她和他是否還能活著離開。
她唯一感到遺憾的是,她終于喜歡了一個男人,終于體會到作為一個女人,喜歡了一個男人時的那種快樂、那種如飲醇酒的滋味,可時間卻是這么短暫,她沒有享受過哪怕一刻的風花雪月,甚至沒有聽他對自己說出一句“我愛你!”
楊帆聽著耳畔隱隱傳來的廝殺聲,攥緊韁繩的手幾乎要沁出汗來,大戰在即,能否安然脫險殊未可知,他知道天愛奴是因為他才參與進來,否則的話。她根本不會一而再地身陷險境。他更清楚天愛奴為什么要為了他而參與進來。
這份情,實在是太深太重了,他怕是一輩子也還不清。甚至根本沒有機會去還,這對受人滴水之恩都不忘報答的楊帆來說,實在是有些難以承受。而此刻。無論他怎么想,都已無法改變眼前這局面。
楊帆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呵出一團白霧,他緩緩扭過頭去,轎簾兒正微微搖晃著,里邊靜悄悄的,楊帆在心里暗暗發誓:“無論如何,我會盡我最大的力量保護你。我在,你便無恙!”
肉搏開始了。唐軍在道路上結成長圓形的陣勢,當突厥騎兵沖到面前時,弓手和弩手就拔出陌刀、抄起長矛。和戰鋒隊其他士兵一起組成了第一道防線。
此時的風并不大,但是敵我雙方忘我相撲、竭命一搏的拼殺。卻像是在雪原上激起了一股撲面的寒風,此前對射和僵持過程中一步步積累起來的戰意陡然得到了爆發,不管是將校還是戰士全都已經瘋狂了。
他們高舉裝著矛戟、揮舞著刀劍,怒吼著,咆哮著,吶喊著,如同一頭頭出柙的猛虎,向他們的正面之敵瘋狂地撲去,一場激烈的混戰開始了。
由于唐軍采取了比較緊密的戰斗陣形,第一線戰斗空間有限,第二梯隊的戰士只能攥緊了兵刃,目不轉晴地盯著前面,作好隨時投入戰斗的準備。
這般近戰肉搏,騎在馬上已遠不及在地面搏斗方便,突厥人也下了馬,舉著刀槍叉斧各色兵器,同唐軍展開肉搏。雙方拼死廝殺著,地面已被他們踏成了爛泥,鮮血不斷地噴灑上去,又被無數只腳踐踏著,連凍結成冰都來不及。
“郎將,戰鋒隊傷亡慘重,快頂不住了!”
蕭副將肩膀上插著折斷的一截箭桿兒,手中提著帶血的長刀,踉踉蹌蹌地跑到車前。
車廂里沉默了一下,傳出徐義生的聲音:“戰鋒隊撤下休整,戰隊上!”
蕭凝風大聲道:“郎將,要不要把咱們的騎兵壓上去。”
車廂里傳出徐義生沉沉的聲音:“時機未到!”
“郎將?”
車廂里再無聲息了,蕭凝風跺了跺腳,返身大步走去,對令旗兵吼叫著道:“戰鋒隊撤下休整,戰隊上!”
這時,蕭凝風已經對徐義生始終不肯露面生起疑心,但他只是在懷疑徐義生此刻的狀況,依舊沒有懷疑車中發號施令的人已根本不是他們的郎將,而這時戰事吃緊,他心中縱有懷疑,也無暇察問究竟了。
由跳蕩兵、奇兵組成的戰隊早已蓄勢以待,“徐郎將”一聲令下,他們立即一擁而上,接管了戰友們的陣地,已經精疲力盡的戰鋒隊士兵扶著、拖著受傷的戰友迅速退了下來,進行簡單的止血、裹傷,休息體力。
戰隊的輪換,使得敵我雙方的膠著地帶就像潮水與巖石撞擊時的情形一樣,突厥兵仿佛漲潮的海水,趁著唐軍撤換部隊猛地向前沖近了一步,但是隨即就被站穩腳跟的大唐生力軍反撲回來。
突厥大俟斤騎在馬上,遠遠眺望著這里的情形,眼見自己的人馬穿著厚重的皮袍,蹬著沉重的皮靴,揮舞刀槍的動作越來越遲緩,知道他們的體力也快到極限了,馬上便下令換人再戰。
雙方都換上了生力軍,用鮮血、用生命鞏固著自己的陣地!
這時已不能再退一步,退一步就是全面崩潰,崩潰就意味著全軍覆沒!
每一個沖殺在第一線的戰士都在用他們的性命,為自己、為戰友,爭取著生機、爭取著時間、爭取著機會!
而這機會,會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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