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中堂里也是賀客如云,別看在這間客廳里的人都是沒資格到后宅與那些高門閥主并坐的,卻也是名震一方的大人物,如果楊帆不是李家特邀的客人,他這位五品大員在這間客廳里也只夠勉強敬陪末座的份兒。
楊帆從后宅里出來后,并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到中堂喝酒來了。很多事情不需要說的太清楚,一個小動作就可以把你的意思很微妙地傳達給對方。楊帆雖然果斷拒絕了世家的招攬,可他并未拂袖而去,這就意味著他的拒絕不是與世家對立,僅僅是對方開出的條件不能讓他滿意而已。
滿堂賓客杯籌交錯,楊帆到了中堂四下尋摸,正想找個空位子,長安府令柳徇天已然站起身來,笑容滿面地向他招手:“楊郎中,這里來,這里來!”
楊帆笑應一聲,走到柳徇天旁邊,柳徇天笑吟吟地道:“楊郎中請坐”
等他坐了,柳徇天便為他斟了杯酒,二人先對飲一杯,柳徇天才側了身子,低聲道:“二郎太過年輕氣盛了。對這些世家,面上功夫還是要講的。前番你與盧氏爭女,已然得罪了盧家,今日又因為詩賦把崔王李鄭一股腦兒都得罪了,這與你的清名和前程不免大有影響…”
柳徇天這番話倒是推心置腹,語氣誠懇,與前幾天楊帆前去拜見他時,他說的那些滴水不漏、八面玲瓏的官話套話大不相同。楊帆聽得出他是真心勸誡,微微有些詫異。
柳徇天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為官最忌鋒芒畢露,那樣的人,靠山再大,也只能猖狂一時。履中蹈和。廣結善緣,方為王道。不宜為敵的、不可為敵的、暫時不存利害關系的,都可以是朋友,不管真朋友還是假朋友,卻不可成了真仇家!”
楊帆明白了。
今天他來參加李家的壽宴,這事是瞞不住人的,連皇帝都派人來道賀了,不知道有多少朝廷大員也都派了人來,怎么可能沒看到他出現在李家。更何況。還有柳徇天這個女皇帝的“金牌小密探!”
女皇當年奪皇后位、奪皇帝位,關隴世家和山東世家一直是她的一個大阻力,可是兩大士族集團的力量實在是太龐大了,就算她有的是權謀手段,對這些世家也只能用釜底抽薪的手段慢慢削弱。
對于這個霸道強橫的女皇帝來說。就算是皇族,她也一殺一片,可是對這些世家卻只能小心應對,這令她對世家更為忌憚。她大力提拔寒族庶人是為了抗衡世家,派柳徇天這樣的心腹來長安,是為了監視豪門。
柳徇天既是女皇心腹,對世家的態度自然也與女皇一般無二。楊帆在后花園里對世家子弟不屑一顧的態度和敵意。已經被柳徇天引為知己了。作為女皇的一只忠實走狗,楊帆今日在李家的這番表現,他是一定會如實秘報女皇的。
在他掌握的資料中,楊帆本來就是女皇器重的一位寒族大臣。再加上他對世家的仇視態度,今后必然更受女皇青睞與器重。那么按照他“履中蹈和,廣結善緣”的為官理論,他自然要提前跟這位女皇新貴交朋友了。
楊帆的神情迅凝重起來。眸中還閃過一絲恍然的悔意,鄭重點頭道:“柳府君教訓的是。楊帆的確莽撞了。”
他的這番神情變化全被柳徇天看在眼里,柳徇天笑得更可親也更和靄了,他拍拍楊帆肩膀,寬慰道:“還好,你這次做的事情,和世家并沒有本質的利害沖突,想來那些高門世家的長者們也不會太往心里去,只是今后須當謹記為官之道,切不可魯莽從事了!”
楊帆連忙點頭,搶過酒壺給柳徇天注滿一杯酒,舉起杯,很誠懇地謝道:“兄弟年紀輕,歷練淺,于官場中事不甚了了,今后還望兄長多多指教!”
這楊帆還是挺有演戲天賦的,如果他不做官的話,不妨拜到如眉大師門下,說不定還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也混上一個教坊司的大供奉!
寧珂雙腿大盤,雙手輕輕搭在膝上,靜靜地坐在榻上。
榻前小幾上燃一爐檀香,青煙裊裊,讓她純美的容顏產生了一種圣潔的感覺。
她穿著一身薄如蟬翼的雪白衣衫,雪白的絲羅緊貼著臂膀和脊背,隱隱透出象牙般細膩的肌膚。寧珂雖然很瘦,可一身肌膚皎潔如雪,瘦不露骨,只是顯得極其單薄纖細。
獨孤家的女子只要一出生,就會由族中女性長輩用祖上秘傳下來的藥方,每日用藥物為她沐浴。這個秘法要耗費大量珍惜藥材,直到女孩七歲才停止,用了這方子之后,女子長成后,肌膚自然光滑如緞,白皙如雪,潤澤如玉,且有一種天然幽香。
這樣女子抱在懷中,便真似抱了一團暖玉溫香,至極。哪怕容貌平庸的女子,有這樣一身世所罕見的肌膚,也有資格稱為人間尤物。
關隴集團的世家不只獨孤世家一個,獨孤世家也不是關隴集團中勢力最強大的那幾家之一,可是唯有獨孤世家頻出皇后,這可不是沒有原因的。
不過,這藥方只掌握在獨孤世家嫡宗長房的當家媳婦手中,傳媳不傳女,而有資格使用它的,卻也只有嫡房女子,便是同為獨孤世家的偏房別支女子也是沒資格享受的。
寧珂此時正在打坐吐納,這是一位天竺國的瑜伽士傳給她的瑜伽功夫,她的先天痼疾難以治愈,又因體弱不能做其它運動,便只能以藥物再佐以這種柔緩的瑜伽術來調節身心,她雖體弱身瘦,卻不至于瘦骨嶙峋,便是這門技藝的功勞。
陽光透窗而入,斜照榻前,寧珂盤膝打坐。長披垂,跌宕出婉轉的流韻,如這山水間的一道飛瀑流泉,優美的蝴蝶骨、凹陷的脊線、不堪一握的小蠻腰、清瘦的體態,在柔和的陽光里凝固成一副優美的畫卷。
船娘來到姑娘閨房前,遲疑了一下,還是舉起手來,輕輕叩響了房門。門內沒有答應,船娘似也不指望聽到回答。叩響門扉,略等片刻,她便輕輕打開門走進去,到了姑娘榻邊站定,輕聲道:“楊郎中到府上來了。”
寧珂的眼簾微微翕動了一下。一雙點漆似的眸子便定在船娘身上,眸中隱有神采流動。
侍候姑娘綰穿衣,打扮停當之后,船娘便扶著寧珂,緩步出了閨房。
寧珂幼年時也是個活潑好動的姑娘,后來因為身體的原因,漸漸足不出戶。性子也越來越恬淡,平時她很少出門,便是閨閣之外都很少走動,只是偶爾在樓頭圍欄處小坐。家里來了客人。她也是一向不見的,只有自己宗族里的至親長輩到來,她才會出去拜見一下。
她的痼疾與生俱來,一直折磨著她嬌弱的身軀。但她從來都不會在人前露出懨懨的病態。她只是寂寞,身在人群之中卻離群索居的寂寥。就像獨居月宮的嫦娥,永遠都是清清冷冷的,清清冷冷的性子,清清冷冷的人。
除了與她的兄長討論關乎家族前程和重大決策的時候之外,船娘是與她說話最多的人,可兩個人一天里說過的話大多時候也絕不會過五句。
船娘從她很小的時候就照顧她,早把她當成了自己的親生女兒,看了她這樣的情形心中很難過,可她一直無能為力,直到楊帆出現。
楊帆的出現就像一劑靈丹妙藥,船娘現每當他出現的時候,小姐說的話就多了,臉上的笑容也多了,對她平時淡然處之的事物也有了興致。所以,今天楊帆到府上來,本來完全不必讓小姐會客,船娘考慮了一下,還是跑來告訴了小姐。
她果然愿意見他。
船娘很開心,但她一點也不能表現出來,小姐臉兒嫩,如果讓她察覺,恐怕她就不會離開閨房了。
“小妹!”
獨孤宇正與楊帆坐在花廳中聊天,忽見寧珂走來,趕緊搶上前去扶她。寧珂卻不著痕跡地掙脫了他的手,很莫名其妙的理由,明明人人都知道她身子弱,但她就是不想在楊帆面前顯出弱不禁風的樣子來。
“二郎來了!”
寧珂一開口,聲音便有些澀,因為這一整天她還沒開過口。
楊帆含笑揖禮:“寧珂小姐!”
“二郎坐就是了,不要客氣!”
寧珂在獨孤宇下的位置坐下來,笑盈盈地瞟了楊帆一眼,欣然贊道:“二郎一鶴鳴九皋一步成詩,技驚四座。寧珂回來后特意錄下了這詩反復品味。二郎才學,寧珂欽佩之至!”
獨孤宇笑道:“為兄剛剛還和二郎說起此事,厲害!著實厲害!二郎走得太快,可是沒有瞧見各家家主們那目瞪口呆、震駭不已的模樣,哈哈…”
楊帆笑道:“不瞞獨孤兄和寧珂姑娘,赴宴之前楊某就知道李太公必然會有所示意,所以這詩是提前在家里就做好的,用來唬人的而已。呵呵,說到作詩,楊某還成,不過要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做出一詩,可不行。”
獨孤宇一愣,隨即啞然失笑:“我就說呢,要說我于詩詞一道也是自幼浸淫呀,可是哪有二郎這般急才?赴宴之后,為兄為此可是沮喪不已,原來這是二郎早就做好的,哈哈,二郎真是好心機!”
寧珂嫣然道:“那么…那宴李家宅呢?”寧珂剛說話時聲音有些磁性的沙啞,說了幾句話之后,聲帶漸開,便恢復了清靈悅耳的感覺。
楊帆狡黠地答道:“那詩嘛,也是早就做好的,楊某當年在…交趾的時候,曾經參加過一位長輩的壽宴,做了這詩為長輩賀壽,如今受人擠兌,便把這詩稍稍改頭換面,就用上了!”
獨孤兄妹盡皆一愣,隨即開懷大笑,獨孤宇笑也就罷了,寧珂姑娘平時話都不說幾句,這一笑起來,忍不住便要咳嗽,可她即便咳著還是要笑。
船娘站在一邊,看著自家姑娘這般歡愉的模樣,歡喜的淚都要流下來,連忙趁人不注意,悄悄扭了頭,用衣袖拭了拭眼睛。
獨孤宇笑得喘氣,指著楊帆笑道:“你呀你呀,好生奸詐!”
寧珂道:“縱然是早就做好的,也是佳作。不知二郎做這兩詩,分別用了多少時間呢?”
楊帆道:“只要擬好詩意,剩下的也不過就是對具體的措辭用字反復斟酌,以求對仗工整、平仄相間、合輒壓韻罷了,左右不過是一種文字游戲,還能用多少功夫呢,小半個時辰也就行了。”
楊帆答話時已經自果盤里取了一只水晶梨子,使小刀飛快地削去果皮,一番話說完,一只梨子恰恰削好。
寧珂贊道:“二郎對詩詞一道向來不甚在意,卻有如此造詣,比之滎陽鄭宇的十日成詩還是高明多了。”
楊帆笑道:“對于真正的詩詞大家,信手掂來的妙言佳句,楊某其實也是極其欣賞的,不過,鄭宇那人是書呆子一個,詩詞總要做得有靈氣才好,他的詩卻做得中規中矩,只顧對仗平仄、合輒押韻,毫無特色可言,根本就不是一個作詩的材料!”
說完,楊帆把還完整貼在果肉上的梨皮揭下,把果肉晶瑩的梨子盛在一個小碟里,遞于寧珂道:“此物潤喉止咳,于姑娘有益。”
“多謝二郎!”寧珂欣然接過,甜甜地咬了一口,獨孤宇和船娘看了,眼中頓時露出一抹異色。
寧珂好潔,別人遞與她的食物一向不入口的,再加上她身子不好,家里又有條件講究,對于食物更是挑剔。可楊帆遞來,她就吃了,很自然地吃了。
寧珂卻沒察覺自己今天的反應有何反常,一口咬下去,成熟的果肉淡淡的甜香便在唇齒間流淌開來,她的嘴里很甜,心里更甜。
楊帆可不知道自己隨意的一個舉動,于寧珂姑娘而言卻是破天荒的頭一回,遞過梨子之后,他說笑的表情便漸漸斂為凝重:“輕鄙山東士族,邀關隴之喜、安朝廷之心,這三個目的都已達到了,接下來,該給山東士族下猛藥,迫他們低頭讓步了,這副藥,可配好了么?”
獨孤宇微微一笑,泰然答道:“一切順利,二郎只管放心,相信再有幾日功夫,便見分曉了!”
“咔嚓!”
寧珂咬了一口脆脆甜甜的梨子,一雙笑眸,化作了兩彎弦月。
獨孤答得脆,寧珂咬得也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