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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章 國不國

  楊帆一路行去,人群中那雙眼睛始終盯著他,那眼神幾有些猶豫、有些傍徨,似乎想要接近楊帆,卻缺乏足夠的勇氣。

  當楊帆從掖庭宮的后門轉回太極宮,沿千步廊走向玄武門的時候,那雙眼睛悄然消失了。在千步廊上如果想追蹤一個人,是很容易被發現的。

  玄武門上此時也是披紅掛彩,一派喜氣。城頭樓檐上懸掛著一只只巨大的紅燈籠,自城下一直到城上還鋪了柔軟的紅地毯,城頭備了胡床御座,周圍架設著上好獸炭的火盆。

  原來皇帝別出心裁,今年要在這里觀賞歌舞及拔河比賽,以此作為上元慶典。這些自然又是韋后和安樂公主的主意,她們愣是把上元佳節的宮中慶典變成了一場文體娛樂大會。

  楊帆登上玄武門的時候,皇帝與皇后還未出現,一見楊帆登城,今曰戍守玄武門的陸毛峰神色一喜,馬上帶著幾名親兵快步迎上前去,楊帆旋即向他遞了個嚴厲的眼神。

  如今城頭上已經站了許多朝廷大員,正在那兒高談闊論,楊帆不想讓這一幕落在他們眼中,讓他們曉得自己對萬騎依舊擁有強大的控制力。

  再者,楊帆也不想讓陸毛峰等人為難。他知道萬騎現在日子不好過,自從韋氏兄弟接管萬騎,為了把這支武裝迅速掌握在手中,他們采用了自以為最行之有效的辦法:嚴刑峻法。

  大批士卒被他們以種種借口嚴加懲治,許多中低階軍官也不能幸免,前兩日甚至就連黃旭昶這等高級將領,也因為言語間稍有頂撞,被韋播抽了一頓鞭子。

  陸毛峰并不乏心機,一見楊帆的眼神,腳下馬上微微一轉,他本來是領著幾個親兵快步迎上的,這時卻變成了與楊帆勿匆錯啟而過,仿佛要去辦什么急事似的。

  他沒有立即止步或者轉首他顧,這城上的大臣哪個不是人精,那樣的舉動太明顯了,恐怕反而會惹人生疑。二人錯肩而過時,楊帆微微低下頭,不著痕跡地向他投了一個贊許的眼神。

  自從楊帆被明升暗降,成了有名無實的輔國大將軍,百官都知道楊帆失勢了,如今眼見就連他的舊部都與他如此疏遠,不免暗自感嘆世態炎涼。

  可感嘆歸感嘆,輪到自己時,照樣沒人去錦上添花。

  楊帆往城上一站,周圍的大臣立即或有意或無意地走開,在他身邊方圓三丈以內清出一塊空地。誰也不想當皇帝、皇后登上城頭的時候,看到自己跟楊帆站在一起。

  在楊帆之后登城的官員往城上一掃,便也甚有默契地避開了他,可是卻有一個人稍一猶豫,便大步流星地走過去,與楊帆肩并肩地站到了一起,這個人正是楊帆自掖庭宮一路走來時始終暗中躡著他的那個人。

  對于眾人的回避,楊帆并非沒有察覺,雖然他不介意,心中也難免有些異樣的感覺,這冇時竟有人敢湊到自己身邊來,楊帆頗為意外,待他看清來人,心中就更加意外了,這人竟是太平公主的兒子薛崇簡。

  楊帆和太平公主有私情,如今卻和她的兒子站的這么近,又怎能揮灑自如?楊帆神色間略現尷尬,尷尬的神色稍縱即逝,隨即微笑著向薛崇簡點了點頭。

  薛崇簡臉上一熱,急忙轉臉看向城下。他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鎮靜功夫不及楊帆,是以很不自在。方才他一直躡著楊帆,就是沒有勇氣上前。

  楊帆與母親的事,薛崇簡也有耳聞,他不知道該怎么面對楊帆,所以寧愿永遠不與楊帆照面,但這次他又不得不來,其實他完全不必選擇眼下這種場面相見,可如果換個安靜隱秘的所在與楊帆獨處,只怕他更沒有勇氣。

  薛崇簡任由寒冷的風吹在他的臉上,直到臉上的熱度漸漸降下來,心情才稍稍平復,這時才道:“大將軍,三郎托我向大將軍問好!”

  楊帆幾乎霍地扭過頭去,用了絕大的毅力,才猛地止住了脖頸的轉動,他見薛崇簡走到自己身邊,就知道他一定有話對自己說,可他想到的話題只有一個:太平公主。

  因此楊帆難免有些惴惴不安,卻不想薛崇簡一開口,竟令他聽到這么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三郎?璐州別駕李三郎?李三郎托他向我問好?”

  楊帆一直在等李隆基的回信,卻沒想到,李隆基直接越過他派去與李隆基接觸的人,把他的決定傳達到了他留守在長安的人這里。薛崇簡,一定是李隆基的人!

  最艱難的永遠是第一步,薛崇簡說出這句話后,心里那種不自在的感覺減弱了一些,他向前走出兩步,手扶在碟墻上,攥起一捧積雪,涼意直透肺腑。

  “大將軍,三月初,皇帝將于南郊舉行大祭,介時三郎也將回京參加大祭,詳細情形,介時他將親自與大將軍面談。”

  楊帆慢慢吁出一口氣,他已經可以確定,薛崇簡就是李隆基的人,而且是絕對的心腹。

  李隆基遠赴潞州后,顯然不放心被固于京師的父親和兄弟,于是他讓小妹替他收集京中的消息,使他雖在潞州,卻依舊可以對發生在長安的一切了如指掌。

  但僅有這些還是不夠的,他還需要一支應急的力量,他的父兄是受朝廷監控的重要目標,如果皇帝一旦決心對付他們,身在局中的他們是無能為力的。

  要脫險,唯一的希望就是異軍突出,而這個異軍無疑就是薛崇簡。楊帆乜著薛崇簡,看他此時的眼神,有著與年齡并不相稱的冷靜,哪還有一點粗魯武夫的形象。

  坊間都說,太平公主府的二公子喜武厭文,是個粗鄙武夫,時常糾結一群京都俠少,狩獵演武,不務正業,如今看來,這薛崇簡竟是給自己披上了一層絕好的保護色。

  轉念再想想李隆基謹慎的安排,楊帆更是心中凜凜:“這個李三郎,不簡單啊!”

  薛崇簡淡淡一笑,道:“我與三郎,一向意氣相投。不錯,三郎離京后,在京中暗里策應,護侍相王安全的人,就是我,不過,我的力量其實非常有限,頂多在關鍵時刻扮一扮劫法場闖天牢的角色。”

  薛崇簡道:“我本想,若能在羽林衛中任一個軍職,最好是萬騎,哪怕只能掌握一旅之師,一旅精銳,且是來去如風的鐵騎,關鍵時刻也能成為一支真正的奇兵,可惜…”

  薛崇簡輕輕嘆了口氣,一松手,握緊的雪團便掉落下去,陷進松軟的積雪:“可惜,皇帝對我家同樣忌憚重重,母親給皇后送了一份厚禮,依舊沒能給我換來一個武職,只委了我一個司禮丞的官職,與我沒有任何助益,呵呵…””

  薛崇簡自嘲地笑了笑,又道:“如今韋氏獨攬朝綱,誰也無法預料他們會不會突然下手,做出什么事來。三郎在潞州,最擔心的就是相王的安全。他說,若有不測,希望大將軍您能為相王府出一把力,以保相王安全。”

  楊帆很能擺正自己的位置,并不因為現在李隆基有求于他而而咨意驕狂,他輕輕點了點頭,道:“臨淄郡王客氣了,楊某既要為郡王效力,這些事自然就是楊某份內之事了。”

  遠處黃羅傘蓋冉冉而來,皇帝和皇后到了。李顯和韋后攜冇手登城,緊隨其后的就是一襲雪白的狐裘,仿佛雪里梅花的安樂公主。

  安樂公主隨著父皇母后登上城頭,一雙媚眼向眾人微微一掃,便高傲而優雅地走向她的座位,城上人頭攢頭,她并沒有看到站在角落里的楊帆。

  御座之后扎起了黃緞的“圍墻“以遮風寒,李顯坐定之后,便笑吟吟地道:“今年上元,朕意,就不使藝伎為樂了,眾位愛卿都是多才多藝之士,不如自展才學,與眾同樂,如何?”

  宗楚客、韋播等人連忙叫好,工部尚書張錫和司農卿趙履溫為了討好皇帝和韋后,更是搶先自薦:“陛下所言有禮,臣愿先獻一舞,拋磚引玉!”

  這兩個官兒都是慣會阿諛奉承的。安樂公主如今正在修“定昆池”,從民間征調了大批夫子,又從工部和司農寺借調了大批人手。這兩位官員為了奉迎安樂,無不依從。

  為了討好安樂公主,司農卿趙履溫送人去定昆池時,居然還挽起袖子,親自拉起小車,幫著運了幾車土,堂堂從三品的高官,謅媚一至于斯,實也少見。

  韋后見群臣踴躍,心中歡喜,便道:“既如此,不如就讓張尚書光舞上一曲吧。”

  張錫得意地瞟了一眼趙履溫,得意洋洋地走上前去,讓樂師奏起樂曲,就在玄武門上舞了一曲《談容娘》。趙履溫也不甘示弱,緊跟看來了一段剛勁有力的《渾脫舞》。

  有那既不會舞也不會歌的,就誦上一段經文,或者吟土一段古詩,反正挑些吉利話兒說就走了,也能得到李顯的贊揚和賞賜。

  這些大臣平時都是一本正經、嚴肅謹然的模樣,這時各展才藝,有些為了討帝后歡心,更是忸怩作態、丑態百出,就連侍候一旁的宮娥太監都忍俊不禁。

  楊帆冷眼旁觀,想起那日婉兒所說的“君不君臣不臣”,不禁搖頭一嘆,喃喃自語道:“眼看著,就要國將不國了…”

  李顯和韋后興致勃勃,安樂公主趁著他們的興頭,笑嘻嘻地道:“父皇,母后,還有許多大臣不曾獻技呢,可城上寒冷,站久了怕也難耐,不如接下來這拔河就從方才不曾歌舞賦詩過的大臣們選拔,讓他們活動一下也好暖暖身子。”

  李顯欣然道:“裹兒所言有理,眾位卿家,不曾歌舞賦詩的,這便出列拔河吧。”

  本來以為逃過一劫的大臣們頓時苦下臉來,可是眼見皇帝興致勃勃,卻又不敢推脫。

  城下早就做了準備,一條近四十丈長的粗大繩索擺放在地上,中間立兩桿大旗為界,那些大臣們你推我搡,不情不愿地推選出一批人來,磨磨蹭蹭地下了城頭。

  這些人分作兩隊撿起繩索,李顯在城頭興致盎然,親自奪過鼓槌為他們擂鼓助戚,城下這些老臣方才有資格侍立于天子身邊,大多都是年歲大的,平均年齡都在六十歲以上,其中像宰相豆盧欽望和楊再思等人都要八十高齡了。

  且不說這今年代,官員大臣極重戚儀,堂堂宰相擼袖子拔河供天子取樂,這與他們自己飲酒半酣,主動下場舞蹈的意義大有不同,就算是為了奉迎天子,如此高齡、又位至宰相的人,也是不應該下場的,

  可是李顯一見韋后和安樂拍手叫好,生怕掃了她們的興頭,竟是并不阻攔,反而親自擂鼓助興。

  拔河源于春秋戰國,古稱“牽鉤”,最初起源于楚國,到了唐朝時期已經和蹴鞠、相撲一樣,成為一項極普遍的民間運動了,不過這一次的拔河當真非同小可,因為參賽者不是身強力壯的青壯男子,而是當朝文武大員。

  鼓聲一響,雙方便一聲低喝,用力技起河來,別看他們不情不愿的,可是一旦真的動起手來,卻也不免起了好勝之心,雙方許多白發白須的老者,咬牙切齒,爭的面紅耳赤。

  雙方拉鋸般較量許久,其中一隊漸漸占了上風,不由得士氣大振,他們隨著小太監喊出的號子突然用力一拉,只聽“轟”然一聲,勝方和敗方就一齊摔倒在地上。

  敗的一方摔了個茍吃屎,固然形像難看,勝的一方個個摔的仰面朝天,韋后和安樂在城頭看見,只笑得肚子都疼了,許多宮娥太監也都成了掩嘴葫蘆。

  李顯扔下鼓槌,哈哈大笑,道:“來啊,勝者一方,每人賞彩緞五匹,敗者一方…”

  他還沒有說完,城下突然一陣喧嘩,許多人都圍攏過去,似乎出了什么事情,李顯眉頭一皺,扶著碟墻向下觀望,片刻功夫,就有一個太監一陣風兒似地掠上了城頭,正是一身功夫的楊思勛。

  楊思勛臉皮子發青,一上玄武門,便向李顯急急稟道:“陛下,大事不好,楊相公一跤跌倒,不省人事。豆盧相公嗆破了額頭,血流如注。”

  “什么?”

  李顯一聽,兩位年近八旬的老宰相因為拔河竟出了這樣的事故,頓時也變了臉色。這兩個人若走出了事,只怕他在史書上難逃一個荒唐皇帝的評語了。

  李顯臉色難看地從御座上站起,急道:“快,快帶朕去看看同,馬上傳太醫。”

  李顯隨著楊思勛匆匆走下城去,韋后和安樂公主一見出了事情不由大為不悅,韋后顰起眉頭道:“真是掃心,走吧,咱們回宮。”

  安樂道:“是,女兒陪娘親說話。

  ”安樂攙起韋后的手臂正要下城,突然發現一道挺拔的身影正自石階一步步走下去,那背影有些寂寥,卻似大雪下的青松,有種說不出的孤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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