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東京城,梨花如雪,片片飛過鱗次櫛比青瓦拱檐,迷迷蒙蒙的春雨瀟瀟地下著,大街上往來的人們,撐著各色的油紙傘,紅的綠的粉的,如百花含雨。
踏雨尋春的仕女,站在雨幕蒼茫的拱橋上,一剪娉婷倒影在橋下悠悠的流水中;橋邊柳絲嫩如黃,欸乃一聲,斗笠簑衣的船翁不知憐香惜玉,將小船從橋下蕩出,蕩破水面上那纖纖玉人的剪影。
章惇收回目光,放下車簾子,車子慢行過雨水沖冼得干干凈凈的青石板路,很快在三生樓前停了下來;幾個月來身為山陵使,他已經許久沒來品嘗三生樓鮮美的羹湯了。
或許三生樓里那種清雅的氣氛,才是吸引他這個首相的主要原因。
前堂的食客不少,多是些才子佳人,官商富戶;有臨窗獨坐賞雨的,也有共桌娓娓而談者。
章惇習慣地找到那個靠窗的位置,剛剛坐下,便見一個侍女款款行來。
侍女到了桌邊盈盈一福,輕聲說道:老先生,奴家有禮了,后面有位客官恭請老先生前往一聚。
章惇垂著大袖,微微一笑,整個大宋如今敢請自己前去相見的,已經沒有幾個了;楊逸大概就是這幾個人中的一個吧 想起倆人在杭州洞霄宮喜笑怒罵,促膝傾談的日子,章惇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些。
他和聲說道:前頭帶路 里院是園林式布局,翠竹花木,回廊曲折,亭臺樓榭掩映其間,幽靜如世外清境,粉墻青瓦沐浴在迷蒙的春雨中,一晌春光浸潤著微涼的雨意,讓人一看而心怡;內里的一個水榭里,翠帷半揭,雨絲落在亭外的水面上,輕鱗細細;欄桿邊一個黛眉橫波的少女,她以迷離的煙雨為背景,初一看就像是水墨畫里的麗影;那十指纖纖如玉,輕抹瑤琴,珠玉聲聲,人淡雅如詩,琴幽遠空靈,讓人一聽之下便不覺沉迷其中,去憂忘俗。
章惇是個愛琴之人,不覺放慢腳步輕聲問道:這是何曲鷗鷺忘機。楊逸起身,雙手抱圓深深一揖,他紫帽輕裘,有如鄰家初學詩經的少年郎,相公請 任之何故前倨后恭章惇呵呵一笑,隨口打趣道。
我若迎出前堂,一翻大禮下來,今日相公恐怕難得安寧;到了這亭中則無妨。楊逸說著與章惇一起落坐。
石桌上炭火燉羹湯,盞中酒已暖,亭外風吹晦色,雨霧淡若輕煙,檐下點點滴滴和著疏淡的琴聲章惇未飲先道:此曲名為鷗鷺忘機,倒是名至實歸,任之戎馬倥傯,不想還有此閑情,端是令人意外。
楊逸自顧端起酒杯淡然道:鷗鷺即便忙于覓食時,飛翔的姿態看上去也極為優雅,為人處事也當如此,再忙,也別忘了時常抬頭看看天,章相公多久沒有抬頭望望天空了章惇微微一怔,身為一國首相,每日百事纏身,須臾難得空閑,回頭想想可不是,有多久沒有抬頭望望天空了,自己都記不清了 章惇閉目良久,任琴聲與亭邊點滴聲縈纏耳畔,楊逸趁機給撫琴的清娘盛了一碗湯,章惇雖未張開眼睛,嘴角卻浮上了一抹笑意。
清娘見他這時還顧著自己,芳心一甜,又不免有些羞澀,琴聲微微有些亂起來。
我聽說任之與蘇子瞻到環州后,環州邊荒之城,文風倒為之鼎盛起來了章惇突然開口道。
楊逸坐回軟羅鋪墊的石凳,呵呵笑道:真論起來,易安居士也功不可沒 章惇持盞輕飲一口,轉頭看了看正在撫琴的清娘,佳人纖纖如月,婉約如初開的芍藥,詩墨溢香的清雅與楊逸的英俊灑脫倒是絲絲合韻。
任之覺得太學如今學風如何 楊逸早已習慣他這種天馬行空的交談方式,聞弦歌知雅意,立即答道:承蒙章相公看重,不過您也知道,晚生不是那種虛懷好靜之人,去了太學只會誤人子弟。
楊逸這么快能看透自己的意思,章惇一點不奇怪,聽他這話,章惇想想也是,不禁撫髯一笑。
楊逸停杯思索了起來,章惇所思所慮,倒真不可拖沓了,遼夏攻宋時,在宣德門前叩闕的除了皇親貴戚,最多的便是太學生。
常言道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培養人才本已不易,若是培養出人的人才不能為新政所用,那新政想持續下去,便成空中樓閣了。
讀書人是一個國家中最活躍的群體,他們既是國家的未來,也掌握著民間的輿論導向,一個人的觀點,往往就能影響到四鄉八鄰百姓的價值取向。
新黨執政兩年多時間,一直在致力于理清朝堂,推行新政,外御遼夏,改變被動挨打的局面。
在后備人才培養方面,一直能顧及太多。
這次危機出現時,大量太學生參與進來,呼吁廢除新政,使新黨極為被動,這也再次暴露出了新黨在人才儲備方面的缺陷。
楊逸回京后,即將出任的職務是天章閣侍講,這實際上是皇帝的幕僚官,或者說是參謀人員,并不署理特定政務,平時很輕閑,到太學去兼職完全不成問題。
此時章惇想利用楊逸的名聲,去管理太學,便也不難理解了。
無論如何,這是一個必須盡力去爭奪的群體,只有得到了大多數讀書人的支持,新政的觀念才可能形成主流意識,才能真正立于不敗之地。
章惇等他思慮良久,才開口問道:太學正一職,任之可有合適人選舉薦相公先喝碗湯楊逸為之盛好湯,含笑奉上,這才吐一個人名來,周邦彥章惇輕撫長須,刀眉一收即展,頷首道:善 晚生這兒尚有一人,可作太學教授。
陳瓘。
章惇略一思慮,便道:亦可 倆人對視一眼,灑然一笑,想起來當初回京時,路過湖州城外的舊事。
舊事歷歷在目,不知不覺間已過去三載,當初從江南蕩來的那條船,能將大宋載向何處 空蒙雨霧籠宮檐,春歸流翠葉含鶯,大宋的皇宮受地形局限,無法象前唐一樣建得大氣磅礴,便在精雅方面下功夫,在煙雨中秀色無限;雖然少了份肅穆威嚴,卻多了一份平易近人的美感。
邇英殿里,韓維正襟跪坐幾前,給趙似講禮記,聲音抑揚頓挫:曾子曰,爾之愛我也不如彼。君子之愛人也以德,細人之愛人也以姑息。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斃焉斯已矣 陛下,曾子所言,便是教人如何處世立身,凡事應循正理存主見,不應為求茍安,無原則地容讓,如此這般,只會助長惡人為禍。
旁邊侍候的劉瑗也頗讀過一些書,知道韓維講的是姑息養奸的典故;他聽到這眉頭不著痕跡地皺了起來。
韓維的話看似平常,卻意有所指,誰是奸誰是惡人誰不應姑息 如今趙似共有三個老師,一為李清臣,一為蘇頌,剩下一個便是韓維了。
若光是這次,劉瑗不會多想,但這陣子韓維所講的內容,越來越側重于此類,趙似雖然生性懦弱,但耳濡目染久了,會當如何趙似盤膝坐于上,又手垂于膝上,近看嘴邊還有細細的絨毛,聽完韓維的講析,他謹慎地問道:先生,然則如何界定良與奸呢這倒是,誰都知道不能姑息養奸,但如何分明奸行才是緊要的問題;韓維欣慰地掩卷撫須道:陛下,正所謂大忠若奸,大奸若忠,許多人的行為并沒有明確的指向,而身為人君者,最緊要的便是要明辨忠奸;子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明辨一個人的忠奸,首先要聽其言觀其行;君子者,常有逆耳之忠言,固因人無完人也;小人者,必為阿諛奉承之輩,此外,小人常憂自身得失,因而結黨為援,排斥異己 韓維滔滔不絕,趙似聽得興起,脫口問道:歐陽文忠公于朋黨論中有言,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自神宗朝以來,朝中便有元豐黨人元祐黨人之說,先生可否細論何者以道為朋,何者以利為朋。
趙似還只是個十三歲的孩子,問完才意識到不妥,收聲已不及;韓維一時間也變得謹慎起來,以史為論,可以避重就輕,以方今朝中事而論,卻不是明智之舉。
真論起來,元豐黨人更象以道為朋,他們的道更為明確,那就是新政,雖然你可以將其指為歪門邪道,披著道的外衣,行私利之實;而元祐黨人元祐黨人的道就是廢除新法,遵循舊法;問題在于,元祐黨人的道韓維也不甚認同,元祐黨人在沒斗倒元豐黨人之前,人人都是君子;但一斗倒元豐黨人,所表現出來的爭權奪利的心態比元豐黨人更甚;他們分成蜀洛朔三黨,相互攻伐,相互拆臺,這已經是不爭的事實,韓維本身就是這種內斗的受害者,讓他如何去替元祐黨人說話 但韓維也不是妄得虛名之輩,他很快想到,根本不用直言今事,完全可用圣人學說,慢慢剖析元豐元祐兩黨,這樣既可避免趙似置身險境,又可讓他明了其理。
韓維于是引經據典,以圣人之言為綱,以史實為脈,緩緩剖析。
侍立一旁的劉瑗聽了心潮起伏不定,劉皇后念他是哲宗舊人,派他前往三關監軍,這本身就是對他的一種信任;三關失守,他責任最大,雖然多方推諉,但真追究起來必不好過,結果又是劉皇后幫他開脫,說來他也算深受劉皇后之恩了。
如今劉皇后派他來隨侍趙似,也都顯示了對他的信任不減;但趙似畢竟是正式登基的皇帝啊 將來總有一天要親政的,若是自己劉瑗悄悄瞄了趙似一眼,心中各種情緒激烈地碰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