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一物降一物 隆佑宮。
銷金屏風之后,鶴嘴飄散著淡淡的輕煙,殿外正值滴水成冰的季節,殿內卻溫暖如春,向太后樣子慵懶,靠在羅床上閉目養神,兩個宮女一上一下,正小心地幫她拿捏著肩膀和小腿。
孟皇后因巫蠱案被廢,此事給向太后的觸動非常大,說到底孟氏總是高滔滔給趙煦指定的皇后,和向太后算是一脈同源,孟氏被廢難免讓她有種兔死狐悲的感覺;
而且通過此事,向太后更深地體會到,她左右不了趙煦,這個皇宮里至少現在還是趙煦說了算。
于是,向太后突然淡出了眾人的視線,隆佑宮顯得異常的安靜,她就象一條蛇一樣,開始小心地盤起自己的身體,靜靜地等待著,趙煦的身體狀況她再清楚不過,或許是明天,或許是明年,總之,向太后相信自己能等到那一天。
文及甫被關進同文館,向太后可以毫無不在意,大不了這又是新黨對舊黨新一輪清算,沒什么大不了的。
反而是張士良這個太監被押進京,引起了向太后的高度警惕。
張士良當初是高滔滔身邊的太監,章惇將他千里迢迢的押進京,用意不難猜測,除了想對付高滔滔,章惇根本不可能在一個太監身上費這么大的心思。
而她和高滔滔是兩面一體,密不可分,章惇要對付高滔滔,也就等于是要對付她,就象官場上一樣,一位高官落馬,如果你是這位高官的心腹手下,也必定要跟著倒霉,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也可以把你貶謫到天涯海角去。
因此,向太后這些天極為煩躁,一再讓尚清仁出去打探消息,但同文館被章惇把守得異常嚴密,除非有圣旨,否則無關人等休想踏足一步。
尚清仁費盡了心機,就是打聽不到里面的一絲信息,越是這樣,向太后越發感覺事態嚴重,這些天可以說是食不知味,睡不安寢。
正在向太后低聲嘆息時,殿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只見尚清仁一轉過屏風,立即讓那兩個宮女退出殿門守著。
“清仁啊,可是有消息了?”向太后不禁坐直身子,盯著尚清仁問道。
“太后莫急,切聽奴才細細道來!”
“嗯,說吧!”
向太后意識到自己的神態過于浮躁,于是拿起小幾上的佛珠,垂下眼瞼一顆顆地撥著,臉上恢復了古井不波的神態。
“太后,奴才得到兩個消息,一喜一憂;堪憂者,章惇押張士良進京,確實是心懷叵測,他們對張士良威逼利誘,嚴刑拷打,想逼張士良偽證太皇太后曾欲廢掉官家,以此激怒官家,讓官家追廢太皇太后,章惇等人狼子野心,簡直是喪盡天良…”
聽到這,向太后手上不禁微微一抖,一顆佛珠沒有撥過去,落回了原來的一邊,但她很快又鎮定下來,淡淡地說道:“如今情形如何了?”
“回太后,幸好張士良尚知太皇太后不可誣,天地神只不可欺,雖受大刑,卻能堅持否認太后太后曾有廢除官家之意。
如今文及甫因配合章賊誣告劉摯等人,已獲釋放,唯獨張士良還關在同文館,每日大刑加身,奴才只怕他最后熬不住,終做偽證啊!”
“清仁,這些你是從何探知的?”
“太后,這是樣!”尚清仁伏到向太后耳邊小聲耳語。
“曾布?”
向太后聽了不禁脫口反問起來,尚清仁連忙點頭肯定道:“若非如此,奴才也無法得知同文館之中的情況。”
“曾布此人未必靠得住啊!可別落入別人的陷阱才好,還是多試探幾回再說吧!”
向太后經歷幾回挫敗之后,顯得異常小心,輕易不再相信他人,何況是新黨核心成員之一的曾布。
尚清仁佝僂下身子,低眉順眼地答道:“太后的顧慮不無道理,不過奴才細細想來,應該假不了,現在官家龍體欠安,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萬一…到時這皇宮之中還得太后您說了算,曾布大概是想通了這一點,才有此翻作派;
熙寧年間,他就曾反對過市易法,可見他并不是心志堅定之人,因此奴才以為,曾布此時另做打算是非常有可能的。”
“嗯,但愿如此!清仁啊,同文館那邊你自己還是盡量去打探一下,這樣也能證實曾布所言是否屬實。”
“是,太后!”
“寶文閣那邊可有動靜?”
“太后放心,奴才都已安排好了,若是有什么風吹草動,一定會及時報過來的。”
向太后再次叮囑道:“清仁,太意不得啊,如今朝堂上忠直老臣盡數被貶,咱們孤立無援,張士良一天還在章賊手里,老身就睡不安穩啊!官家性子偏激沖動,萬一被章賊等人蒙蔽鼓動,保不準就能做出什么不堪設想的事情來。”
“寶文閣那邊奴才已經多次交待過,定當不會有錯,若真出了差錯,太后盡管拿奴才是問。”尚清仁想了想接著謹慎地說道:太后,若是官家真被章賊等人蒙蔽,做出追廢太皇太后這等悖逆不孝之事來,咱們倒還可以找個有力的援手。”
“嗯?清仁快說,還有誰可以為援?”
“太后,自楊逸悖逆一案之后,官家對太后越來越疏離,但對朱太妃卻愈發孝敬了,如今即便是龍體欠安,但只要哪日稍稍好些,官家仍會堅持去向朱太妃請安,朱太妃一向對太后以及太皇太后敬畏有加,官家若真要追廢太皇太后,到時咱們讓朱太妃出面勸阻,必能奏效。”
向太后聽了眼前一亮,可不是,朱太妃這個婦人毫無主見,即便現在趙煦親政了,她在后宮仍是謹小慎微,不敢有絲毫逾越,生怕天下人說她母憑子貴、跋扈失德,對自己更不敢有絲毫違背,自己制不住官家,何不讓她去呢?
這世間不正是一物降一物嘛!
想清這一點,向太后異常開心,臉上不禁露出淡淡的笑容說道:“好啊!清仁,好注意!你在我的頭面首飾之中,選些上好的給朱太妃送過去!”
“是,太后!奴才立刻去辦!”
風雪橫斜地交織著,讓古老的東京城墻只余下一道隱約的輪廓,一隊車馬從風雪中走來,兩排雄壯的侍衛鎧甲上都落滿了積雪,但仍個個挺直著腰背,神情淡然,仿佛落在他們身上的不是冷冷的雪片,而是漫天的花雨。
當看到東京城墻那一刻,侍衛們才紛紛露出喜悅的神色來,楊逸坐在車上,揭開車簾望望巍峨的東京城墻,心情卻有些復雜,回家的感覺很好,但是讓他擔心的是,隨著東京越來越近,清娘也越來越沉默,反而沒有了遠在漠北草原那般無憂無慮。
滿地蘆花已飄零,舊家燕子旁誰飛?
對于清娘來說,這確實是個難以接受的殘酷事實,楊逸捧起她黯淡的小臉說道:“清娘,別這樣,大哥說過的,大哥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家!再大的風雨,大哥都會幫你撐起一片睛天…”
楊逸突然發覺自己說不下去了,再多的安慰此刻都顯得如此的蒼白無力,難得清娘回了他一個微笑,雖然,那微笑是那么的凄婉。
“楊大哥,我知道,我都知道的,我…我心里只是一時有些難受,楊大哥不用擔心我!”
“嗯,清娘乖,咱們回家…”
“清娘乖!清娘乖…”車角的鸚鵡突然跟著學起舌來,一聲聲地叫著‘清娘乖’;
楊逸和清娘心里雖然都不好受,仍不禁被逗笑了,這由衷的一笑,倒讓那憂郁的情緒消散了不少。
禮部官員出城西十里長亭相迎,規格還是廷高的,由禮部左侍郎楊畏親來,楊逸從去年九月出使遼國,一去竟是四個月,功勞、苦勞都是一大串,由禮部侍郎出迎到也不過分。
出使前,楊逸曾到禮部去學習過出使禮儀,當時就是楊畏接待的,兩人也算是熟人了,自然少不了一翻寒暄。
“楊學士此翻使遼,救安肅于危難,大敗蕭達林四萬遼軍,更以節理力壓遼國君臣,使其不得不同意減免歲幣,楊學士勞苦功高,本官是佩服之致啊!”
“楊侍郎謬贊了,下官相信,若是楊侍郎為使,以您的經緯韜略,定比下官做得更好!”
兩人哈哈一笑,一同上車回城,楊畏此人確實挺有才的,現在和新黨也走得極近,但他善于見風使舵,因此楊逸不愿和他多說什么。
進城之后,楊逸讓人先將清娘送回府,自己隨楊畏去同去禮部,當禮部官員看到他拉著兩大車珍玩財寶,前來報備造冊時,都不禁倒吸了口涼氣;
宋遼互派使者時,通常也都有禮物賜下,但象楊逸這樣,賜給使者個人兩大車的,還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這下連李清臣也被驚動了。
弄清事情原由后,他把楊逸叫到自己的簽押房說道:“遼主所賜財物,你盡數上繳朝廷吧!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些棘手之財,不要也罷!”
按慣例,出使所得賞賜,回國后只須如實上報朝廷,賜給使者本人的財物還是歸使者所有,但這次遼主賜給楊逸的實在太多了,事有反常必為妖,李清臣怕楊逸年輕不懂事,是以特意把他叫來提點。
“多謝李尚書提點,下官一定如數上繳。”楊逸長身一揖,稍作遲疑后問道:“敢問李尚書,如今朝中情形如何?”
李清臣不動聲色地看了看他,搖頭說道:“不好,朝中隨時可能再起滔天巨浪,老夫思慮許久,你還年輕,還是避開這次風浪為好,若有可能,老夫會盡快給你謀求外放,你自己當有個心里準備!”
“為何?”
李清臣擅作主張,差點沒讓楊逸跳起來。
結果李清臣一見他有頂撞之意,先拍桌子喝道:“老夫這全是為了你好,你別不知輕重!再者,你雖是狀元出身,但按朝廷慣例,若沒有外放資歷,一樣難以進入中樞,就算陛下寵信,不拘一格加以擢拔,你也難以服眾,你明不明白?”
看著李清臣表面雖然嚴厲,但那份殷殷關切之情顯露無疑,楊逸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