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文閣內,除了趙煦偶爾傳出一串咳嗽聲,便再無其它聲息,楊逸靜靜的幫趙煦把完脈,然后退開道:“恭喜陛下,陛下的病情已趨于穩定,正在慢慢好轉,但仍不宜過多勞累,作息須有規律才行。”
趙煦剛親政不久,正是百事紛繁之際,雖然病得不輕,但仍堅持五日一朝,每天的奏章更是必閱,是以楊逸才有此一說。
“楊卿年不滿十八,詩詞不俗,政見獨到,醫術更勝御醫,且天文、地理、器械制作等方面都超乎常人,光是其中一樣,許多人窮其一生也達不到你這樣的高度,朕有時在想,你這么多學識是怎么學來的呢?”
“陛下謬贊了,臣其實是貪多嚼不爛,樣樣涉獵,樣樣不精!倒是陛下學富五車,讓微臣如高山仰止!”
趙煦淡淡一笑,楊逸性格剛烈,但卻不是一味的棱角四射,偶爾也能聽到他說一兩句奉承的話,更覺近親。
這些天楊逸常伴左右,趙煦自然是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常抽時間與之詳談,內容涉及方方面面,越談他越驚詫,楊逸學識之豐富,讓他如同找到了一座寶山,特別是在政見方面,對王安石變法的得失,其見解總是一針見血,所提之建議也總是高屋建瓴,讓人由衷嘆服。
楊逸又與趙煦閑聊了幾句,便告辭而出,焦守相送出來時,楊逸把他拉到僻靜處輕聲交待道:“焦公公,陛下病情雖然有所好轉,但千萬大意不得,所用之藥必須有信得過的人全程監看才行。”
“楊大人放心,咱家知道輕重。”
由于與趙佶特別是向皇后的沖突已經加劇,楊逸非常擔心有人利用此事算計他,他給趙煦診治能瞞得住外臣,但這皇宮中的人是不可能長久瞞住的。
“你們兩個鬼鬼祟祟在干嘛?”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倆人一跳,回廊那頭,康國長公主一身墨綠衣裙,打扮得十分嫻淑,身后跟著幾個俏麗的宮女,可惜一見楊逸,她就原形畢露。
她快步走近,雙手一叉小蠻腰,站在廊上俯視著楊逸,瓊鼻一皺說道:“好啊!楊逸,總算讓本公主逮住你了!”
“下官楊逸拜見長公主殿下!”
康國長公主對他毫不理會,春蔥般的玉指向遠處的一個班值侍衛一指,嬌聲喝道:“你!就你啦!過來!”
那侍衛剛迷惑的走近,她那玉指又向楊逸鼻尖一指:“打他!”
侍衛傻了,焦守卻很沒義氣的溜了,大概這宮中誰都知道這小魔女惹不得,楊逸也有些愣神,不至于吧?上次不就是讓她自重一下嗎?至于見面就喊打嗎?
“你耳朵聾了嗎?本公主讓你打他!”
長公主很生氣,后果很嚴重,那侍衛只好出手,他先掂量了一下,大概覺得打臉不好,于是一拳向楊逸小腹擂過來。
“嘶!你真打呀!長公主她…她…鬧著玩而已!”
看著楊逸彎腰捂著肚子,苦著臉直抽冷氣,康國長公主笑得花枝搖曳,一個站不穩,哎喲一聲,搖搖晃晃就向楊逸這邊歪倒過來,楊逸這回倒是眼疾手快,唰的一下!遠遠退開,眼睜睜地看著她一屁股歪坐在地上。
后面的宮女群鶯亂飛,紛紛驚呼著上來扶她,她氣惱之極,干脆坐在地上不起來了,玉指滴溜溜的轉了半圈終于找準方向,對楊逸又是一指:“你!氣死我啦!你竟然眼睜睜的看著…”
“長公主殿下,男女授愛不親!”
“那本公主就讓他跟你親,打他!本公主不叫停你不許停!”
“長公主殿下,這是為何?下官對您的敬仰那可是有如天花亂墜,大雪紛飛…”
“你還不快動手,打到他天花亂墜、大雪紛飛!”
楊逸一看那大塊頭真的又撲上來,立即決定使出三十六計中的上策——跑!
這個魔女,咱惹不起,還躲不起?主要是這皇宮之中,跟個侍衛大打出手,不符合咱這文質彬彬、玉樹臨風的形象,倆人一個跑一個追,一溜煙跑出了康國長公主的視線。
“行了行了,李一忠,就到此為止吧!我也不計較你打我那拳了,但你得去幫打聽一下,長公主殿下為何一見面就要打我?”
“不用打聽,這事小的知道。”
“快說!否則我還你一拳。”
“別,我說,是這樣,長公主聽說楊大人一個人打傷遂寧王的幾十個侍衛,很不服氣,放出話來要楊大人您好看,這事宮里的人大都知道,今個兒…因此讓小的來試試真假吧!”
“哪個王八蛋胡說八道的,打人的是我手下,和我有什么關系?”
“噓!楊大人小聲點,這話是遂寧王說的!”
好啊!趙佶你這個小王八蛋,還到處造謠生非了你,下次瞅準機會看我怎么收拾你,楊逸一邊往宮外走,一邊思量著怎么整治趙佶,卻見章惇站在右掖門外,似乎是專等他。
倆人一上馬車,他的侍衛就默契的散開守住四面,章惇沉聲問道:“陛下病情如何?”
“還好,總算是穩住了,但能否徹底治愈,還需要一段時間觀察。”
章惇輕輕松了一口氣,接著眉頭又鎖了起來,楊逸明白,章惇這些天一直在抓緊布局,以防萬一有變,但朝中之事,想一蹴而就那是不可能的,他臉頰可見清瘦了不少。
“章相公要多多保重身體啊!”
“呵呵,小友就隨老夫一同回府喝一杯吧!”
楊逸還以為章惇光請自己一個人呢,到了章惇府上才發現,仿佛約好了一般,一個個元豐新黨分子接踵而來,好不熱鬧。
相府的竹軒廳里,楊逸看看在坐諸人,首相章惇、翰林院大學士曾布、戶部尚書蔡京、禮部尚書李清臣,尚書右丞蔡卞、御吏中丞黃履、右正言張商英、中書舍人林希,殿中侍御使郭進章。
都什么人啊?整一個奸臣大聚會嘛!
別的他不清楚,前三位在后世可都是名列奸臣錄的重量級人物啊!唉,今天來這一坐,也不知道自己將來是否也有幸名列奸臣錄,以至被水滸傳之類的演義作品刻畫成尖嘴猴腮、刻薄陰毒,專門殘害忠良的奸佞形象。
對楊逸的出現,諸人既有詫異,又恍若了然,今夜能到這廳中來的,無不是革新派最核心的大員,楊逸能來,足見外間傳言章惇與他交情深厚此事不虛,其中唯有李清臣有些不自在。
桌上的酒菜非常精美,但顯然今夜這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稍稍動了幾筷大家便停了下來,話題立即就轉到了目前的政局上。
章惇最先說道:“各位,前方奏報,西北不靖,黨項人又蠢蠢欲動,我的意思是把章楶調回西北。”
章楶是個傳奇人物,他被舊黨貶到了西北慶州,卻以一萬的兵力,把西夏入侵的十萬大軍打得滿地找牙,其中包括好幾萬的鐵鷂子,御駕親征的西夏梁太后跑得連褲子都脫了,她是真的脫褲子了,因為她是換上了士卒的衣服,才逃回西夏老窩的。
可惜,這個空前的大勝并沒有給章楶帶來好運,因為舊黨對外實行的是綏靖政策,他們送點錢,送點地沒關系;對內,他們往死里整,狠厲無比;對外,他們要的是睦鄰友好,他們要的和顏悅色、婉轉承歡,他們擔心友邦驚詫!
于是,不幸的章楶不但沒因此得到嘉獎,反而被一腳踢到了南方去了!這種危險人物,最好離友邦人士遠點!
章惇此時提出把章楶調回西北,也就意味著大宋對外綏靖政策的時代終結了!
他一劃出基調,御使中丞黃履立即說道:“西北四城,當初花了先帝無數心血,前方將士付出無數性命才奪回來,卻被司光之流割讓出去,用以討好黨項人,此事必須嚴加追究!”
在坐諸人紛紛點頭,便是李清臣也不例外,因為這是赤裸裸的賣國行為,四城割讓后,西北不但沒有平靜,戰略態勢反而變得惡劣萬分,橋頭堡沒有了,西夏人是想來就來!這些年來大宋是苦不堪言。
坐在下首的楊逸旁觀不語,他明白,大清算終于轟然拉開了序幕,之前呂大防等人外放,不過是開胃小菜,真正的大餐這才上桌呢!
這些人剛才動幾筷就停箸,現在卻是舉著刀叉準備赴另一場盛宴。
張商英須發蕭蕭,沉聲接口道:“當初元祐奸佞大興冤獄,使蔡相公貶謫嶺南至死,此事之惡劣,乃我大宋開國百余年所未有,若不追究,公理何在?我等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
當初蔡確身為首相,被謫南方,路過車蓋亭時作了幾首詩,結果被舊黨指為‘反詩’,這是典型的**,舊黨以此為借口把蔡確一貶再貶,病重嶺南時,蔡確的八十老母曾當街跪地擋駕,希望高滔滔能給病重的兒子換個地方,以便求醫,結果高滔滔的回答是:山可移!此州不可移!
蔡確就這么死在了嶺南!他曾經是革新派的頭頭,他的死是革派最不愿面對,又最無法忘卻的痛!
大宋的政治斗爭一直比較溫和,朝爭失敗者大多是被逐出朝堂而已,而蔡確,是第一個被逼至死的首相,他的死是大宋政治的一個里程碑,標志著大宋朝堂不再是溫和大氣,而是血與火、生與死的時代的來臨;
因此,張商英說此事惡劣程度是大宋開國以來前所未有,并不過分。
坐中諸人你一言,我一語,討論的氣氛并不熱烈,反而有些抑郁,這賬翻到最后你就會發現,花費了一代精英的心血,耗時十多年,傾以舉國之力取得的那些改革成果,全被人打翻在地,踐踏成了爛泥。
而且現在面對攤子比改革前要爛十倍,當初王安石養三十年人望,他執政革新,朝野還是有非常多有識之士支持的;但現在,王安石失敗了!革新派的士氣在一次次的貶謫中,被打擊得氣若游縷,現在還有多少人支持革新?
有些事,一鼓作氣直沖終點便好,一但半途挫敗了,想再重來那就得付出十倍百倍的艱辛。
即便如此,章惇等人沒有絲毫氣餒,他們要卷土重來!
現在首要之事就是重振革新派的士氣,而要重振士氣,最直接有效的辦法,就是對那些毀掉新政的人給予最猛烈的打擊!
于是,在章惇府上的這間竹軒廳里,九年來的舊賬被一本本的翻出來,清算的步驟,切入的角度,罪名的論述被一一議定;
而唯獨沒有談到打擊的范圍、拳頭的力度。
楊逸坐在下首一言不發,但這疏疏淡淡的討論聲卻連他都不禁暗暗心驚,沒有人提及打擊范圍與力度,是不是意味著他們認為無須討論?
這會不會演變為一場無差別打擊呢?
楊逸發現,其間除了李清臣之外,發言最少的反而是蔡京,蔡京今年四十七歲,這位在后世幾乎被所有文字定性為奸佞的人,此刻看上去一臉的清正。
在前生,楊逸從小就讀司馬光砸缸的故事,而司馬光也一直被各種文字定性為智慧、正義、光明的化身,但事實上呢?楊逸來到這個世界,以一個平民的眼光去看這一切時,他更深地明白了一個道理:史書是人寫的!
是人他就會有自己的主觀立場。
所以對蔡京是不是奸臣,楊逸覺得有必要用自己的目光去重新審視一翻,看清楚了再下定論。
蔡京由于少發言,他也是最注意到楊逸的人之一,見他一直沉默不語,到廳中討論接近尾聲時,蔡京突然問道:“楊校理既然來了,何以一言不發?”
他的話讓所有的目光都聚到了楊逸身上,楊逸笑了笑說道:“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下官初入仕,以前的這些事沒有親身經歷,若是胡亂發言,不免有人言亦言之嫌;不過…”
“楊校理但請直言!”
楊逸平靜地說道:“下官這些天在集賢院閑來無事,便找來神宗實錄看了看,這才發覺下官這個狀元得來是何其僥幸,書中范祖禹等人筆法老練,行文揚揚灑灑,氣象萬千,下官對此是感慨萬分啊!”
楊逸說完,眾人望向他的目光頓時大盛,灼灼如火!
只此數語,再沒有個人敢小看他,楊逸也通過這幾句話,在這個核心團體中豎立起了自己牢固的地位。
蔡卞隨之拍案而起,大聲說道:“不錯!必須、立即重修神宗實錄!此事耽擱不得!”
眾人對此無不齊聲應和,章惇滿意地對楊逸點頭一笑!舉起酒杯說道:“來!老夫敬小友一杯!”
章惇在這種場合毫不避嫌的稱楊逸為小友,所傳遞出的信息毋庸多言。
你道為何如此,細論來,他們之前無論是要翻什么案,打擊什么人,其實都還處于核心層次之外,就象上次他與章惇所說的一樣,新黨的敵人是那種守舊的理念,絕不是打擊幾個政敵就可確保無虞的。
神宗這一生,都在致力于改革,可以說神宗即改革,兩者密不可分,而舊黨反對改革,他們所修的神宗實錄,對神宗的一生自然也是持否定態度的。
現在新黨上臺,重修神宗實錄的必要性不容置疑!這既是給神宗正名,也是給改革正名,更是給他們自己正名!
這些綱領性的東西,才是核心的要義,否則,你所做的一切就是——名不正,言不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