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心斗角,狡詐奸猾,這類詞匯不是夸獎,然而從霞公主嘴里說出來,帶著的分明是艷慕甚至驕傲,顯得那般理所當然。
不知從何時起,霞公主那兩葉斜挑兩鬢如小刀一樣的細眉開始下垂,驕縱跋扈的神情收斂起來,露出被鎮冇壓多年的溫柔。十三郎沒留意到這種變化,但能聽出其話音不加掩飾的贊賞與贊美,略感羞愧。
十三郎說道:“將來你會明白,狡猾這種東西,未必是上位者必備素質。嗯,應該這樣講,真正目光遠大的上位者,從來不需要多狡猾。”
兩人談論的時間已不算短,該說的差不多都已經說完,作為極少幾個…應該說除牙木僅有的知道十三郎打算的人,霞公主沒有對任何人說起此事,也沒有表達任何意見,兩人只是像尋常歷難幸存后的朋友間那樣,聊些尋常話題。
不參加“聯席會議。”不代表十三郎沒與燕山老祖照過面,寥寥數語中透出的暗示、及其目光中怎么都藏不住的欣賞,十三郎多少能感受到些什么,難免有些擔心。
“就拿我來講,搞些小算計或許可以,但卻做不了一方主掌,知不知道為什么?”
“因為你不喜歡。”
“…我指的是能力,不是性格。”
“能力肯定有,就是性格不喜歡。”
霞公主說話聲音不大,神情亦顯得隨意,淡淡話語中透出的卻是以往所沒有的堅決,讓不惜自污的十三郎沒了辯解余地,苦笑說道:“你倒是能抬舉我。”
霞公主忽然說道:“其實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十三郎望著她,目光帶著鼓勵,沒有開口。
霞公主吸了口氣,說道:“像這次四方聯盟,重要的是看到方向和趨勢,而不是想方設法在戰場上多占便宜、談判中得到更多好處;只要想到了,看到了,哪怕沒有金山之戰,聯盟遲早也會形成…是不是這樣?”
迎著十三郎的目光,霞公主就像現場答題的學生馬上迎來宣判,雙手握在一起,神情顯得很緊張。
“操作還是重要的,好計劃卻做不成的例子很多,執行很關鍵。但你說的沒錯,就算沒有金山之戰,四方聯盟遲早還是會形成。以我個人的看法,這才是上位者最最需要的:看得要比冇常人遠。”
“其它還有很多,比如心狠手辣,駕馭人才,培植鐵桿,俘虜民心等等,老祖肯定會慢慢教,用不著太擔心。”
假如被其它人知道,兩人談論的竟是這些與情事完全無關的黑暗與沉重,恐怕會震驚到說不出話來。十三郎心里也在失笑,暗想我這是在干什么,培養國家未來領導人,帶領人民群眾共創美好未來?
他覺得不該在此話題上繼續,遂說道:“世上沒有做不好的事,你很聰明,一定行。”
霞公主咬著唇,猶豫良久后說道:“如果你來做,一定做得更好。”
十三郎沒有回答她的話,抬起頭默默看著遠方,目光寧靜。
霞公主從側面望著十三郎的臉,目光由怯怯變得羞澀,隨即涌上一抹愧意,再到失望與黯然,最后一切慢慢褪去,變成平靜。
“知道嗎,雖然我不太懂事,但每次真正想做一件事情的時候,總會朝自己極限的方向努力。”
聲音初始尚有起伏,顯得局促,顯得心緒不寧。慢慢的,霞公主的語調漸漸平和,變得淡然但不淡漠,眼神中浮現出一種曾經有過最近卻消失了的東西。
那個東西叫信心。
她說道:“我從小就喜歡劍道,立誓要修煉到最好;我不是因為祖爺爺才進的劍閣,而是靠自己的本事,一步一步打上去。”
“我相信。”十三郎誠懇回應道。
親眼看過霞公主用劍,十三郎豈會不知道她的造詣如何,歷練與天賦從來都是兩碼事,努力與能力也是兩回事,不能因為一個人不具備某種能力就否定其努力,更不能因為不懂人情世故就認為是蠢蛋,那樣想的人才是真正的蠢。
至于戰斗殺人…殺人技藝從來不代表劍道高超,就好像修為高深不代表會殺人一樣。
不是每個人天生都是陰謀家,以霞公主的身冇份地位,能有這樣的心態心志,大不易。
“我從小就喜歡劍,立誓修煉成一把天下無雙的利劍。我喜歡的東西,總會用最大的努力得到,只不過…”
臉上的神采漸漸淡去,她說道:“只不過,除了修煉外,以往我做的和喜歡的,都不是什么正經事。”
整天裝扮成假小子,顯然算不上什么正經事,不知是不是因為想到此節,霞公主羞愧說道:“你別笑話我。”
十三郎平靜搖頭,沒有刻意說什么話。
霞公主容色漸正,目光漸漸變得堅定,說道:“我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
“我知道。”十三郎輕輕點頭,目光平靜。
“我喜歡你,但我不知道該怎么喜歡;我想把你留下來,不知道該怎么留;我想跟你走,可你要去找你的妻子;我不喜歡你去找她,可如果你不去找,我同樣會不喜歡。”
“我想請爺爺把你留下,可那樣做沒有用;我因為你懂了很多事,可我寧可自己不懂;我甚至不懂為什么會喜歡你,可我就是喜歡。”
“我第一次想做女人,想為你做個女人,我會做得很好,可是沒有機會;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讓你喜歡我,現在留下、或者將來回到我身邊,我甚至不知道怎么喜歡一個人。”
“可我還是喜歡,既然喜歡,我就會做到自己的極限。”
一口氣說出心里的話,霞公主輕輕低頭,冇說道:“所以我想,我就喜歡你的喜歡吧。”
這句話包含著很多意思,十三郎聽明白最關鍵的那一層,鄭重而誠懇地說了聲:“這件事情,真的要謝謝你。”
霞公主抬起頭,說道:“謝謝…就是我一開始的感覺呵…這算是開始么?”
十三郎不知該說點什么好。
霞公主笑了笑,說道:“你要去找妻子,我就讓你去找;你不喜歡別人知道,我就不把這件事情告訴別人,包括爺爺在內;你說將來會帶著妻子來看我,我就在家里等著;如果你需要人幫忙,記得一定要告訴我;還有就是,你要記得一件事…”
“不管你有沒有找到她,不管你在哪里,過了多久,我都在家里…和子午劍一起等著你。”
“其實我不想和你說這些,我知道你看得出,不用我說你也知道。”
“可你就要走了,也許明天走,也許今晚就走,也許我再也看不到你,再也沒機會說出來…”
“再有就是…”
輕輕轉了個身,霞公主好似一朵白云輕輕旋動,嫣然說道:“這件裙子很漂亮,我很喜歡。”
“那是我的!”
一聲冷叱傳來,白云驟然停頓。夜蓮似一朵蓮花飄上山坡,眼里帶著意思譏諷,冷冷開口。
“蕭兄,是否該謝謝我?”
外人看來,尤其在燕山老祖眼里,此時出現在山坡的夜蓮是根攪屎棍,生生將一汪清泉攪亂,變得渾濁不堪令人厭憎。若從十三郎的角度,夜蓮出現得恰是時候,不但避免讓尷尬的氣氛變得不可收拾,還將罪責主動攬過,可謂吃力不討好的無私之舉。
四方聯盟剛剛形成,沒有經歷時間考驗,依然很脆弱;靈修目前的處境,看起來左右逢源如魚得水,實際上頗為微妙;皆因這一切的源頭均來自十三郎,一旦他出現什么問題,事情有可能瞬間變得不可收拾,比魔修更麻煩。
打個比方,十三郎與霞公主之間的關系,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靈修與燕尾族親疏,弄得不好,反目成仇也有可能。假如十三郎尋親的事情泄露,靈修知道他打算棄戰場于不顧,萬里迢迢去找兩個魔族通緝犯…后果可想而知。
種種牽扯處處顧忌,十三郎很難處理好眼前事,左右為難。
因此夜蓮這個時候冒出來,看似打破一對小情人卿卿我我,實則成功扮演了一回“醋壇。”將所有矛盾吸引到自己身上。
燕山老祖不知道因果,霞公主知道因果但她想不到那么多,只有十三郎明白夜蓮所指,知道她說的謝謝不是譏諷,而是實實在在為大局著想。
從這個角度講,夜蓮的表現無可挑剔,唯一的問題是,她了解十三郎的處境,卻不了解十三郎這個人;或者說,了解得不夠充分。
“我說過,這是我的。”
夜蓮剛一出現,霞公主立即緊張起來,憑著女人天生的直覺,她意識到夜蓮對十三郎有股復雜的情緒,理不清道不明,牽扯極深。
對比霞公主,夜蓮除了同樣顯赫的背景外擁有更多優勢,無需思考他們彼此見是愛還是仇,是恨還是怨,霞公主本能地將她列為大敵,毫不猶豫便站了出來。
身體朝十三郎身邊靠了靠,霞公主感受到他身上散發著一股寒意,心情頓時有所放松,微笑說道:“就算以前是你的,現在也屬于我。”
很顯然,她也不夠了解十三郎,或者說,了解得不夠充分。
“你回來了,鬼佬呢?”
十三郎望著夜蓮的眼睛,認真說道:“讓我感謝的最好方式:是不要讓我再有殺死你的借口,和機會。”
我不會用敘述的方式描寫十三郎的感情,只會在一個個取舍決斷中供大家體會,可能這樣會使人物顯得單bó,但這是我喜歡的方式。
就當磨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