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僅限于二層以上,至于一樓、樓外,乃至整個道院,此時已經沸騰。
何問柳踏上三層?何問柳敗了?何問柳重傷?蕭十三郎還在樓上,他還在登階?那么就是說他…有可能踏上三樓!
一系列爆炸性的消息接連傳出,人們心中仿佛一塊巨石落地,同時懸起一座山,惶惶不知其思。
受樓規所限,除了上官馨雅,沒有人看到比斗全程。學子們只能根據表象猜測結果,卻也離真相不遠。
比斗的結果已經出來,之后呢?
何問柳情形究竟怎樣?能否復原如初?道院學子中的派系會不會受到影響?嶺南會不會就此沉淪?
何問柳丟失重寶,其師門怎能善罷甘休?十三郎得到重寶,會不會懷璧其罪?有心人都已經知道,十三郎無根無底,沒有任何勢力作靠山。
只要沒有進入內院,他就不算真正平安。
即便進入內院,他總不能窩在里面一輩子;人人都知道,道院弟子一旦入世,便不再受到庇護,生死有命。
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重要的是,每個人都想知道,十三郎此時在做什么?有沒有繼續登階?
如果有,他上到哪一層?
或者說,他能夠上到哪一層?
三樓,十三郎依次踏過最后幾級臺階,走到老人身前。
“不懼心幻?”
望著略疲憊憔悴且狼狽不堪的十三郎,老人的眼睛仿佛火焰在空中跳躍。止不住的驚詫與恍惚。
“老夫坐鎮禁樓百年,從未遇到這樣的情形。”
身體略微前傾,老人好奇地問:“你怎么做到的?”
“也不難啊。”
十三郎施禮后盤膝坐在他面前,半是敷衍半是認真地說道:“禁靈不是真正擁有生命的靈物,只能發出一次攻擊,擋住就行了。”
老人大怒,說道:“屁話!問的不是這個!”
“那是哪個?”
“老夫面前裝傻充楞。你可知道后果。”
“學生不敢,學生不知,學生請老師責罰。”
“你…”
老人被噎得說不出話。恨不能一指頭摁死他,可…
十三郎平靜地望著老人,目光純凈而清澈。仿佛剛剛出生的嬰兒;其哀怨其無辜,其委屈其無奈,簡直無法形容。也不知他怎么能將如此豐富的表情的融合到一處,還能恰如其分的表現出來,讓人生不出多少惡感。
“這還是剛才那個狡詐惡毒狠辣到讓人心悸的魔頭?”
老人心里升出絕望,同時竟浮現出一個讓他啼笑皆非的念頭。
禍國殃民!
禍國殃民這個詞匯,絕不僅限于女子;理論上講,無論運用什么手段,只要能在情緒上讓人引起共鳴,并達到不可抗拒的程度。都可如此形容。
十三郎無疑具備這種能力,或者說潛質;且不管他不愿是否隱瞞實情,總之讓老人無可奈何,只能將探究的心思放下,怏怏而終。
“禁靈不是真正擁有生命的靈物。這點你說的很對。”
不追究因果,教學卻要繼續,老人拉不下臉責難,便只能期待以后,慢慢解惑。
“反正他也跑不了。”
老人心里安慰自己,耐心解釋道:“樓梯上這幾道禁制。看起來真中有假假中藏真,說穿了一文不值;不過是揉入一絲殘魄,與禁法一起構成幻像。修士若僅憑修為硬扛也就罷了,假如一心破解,便要將心神沉入禁法,無形中便被禁靈所侵,無法輕易得脫。”
十三郎若有所思,開口道:“這么說,何問柳若一直硬闖,反倒會好些?”
“正是如此。老夫對他說登上三層時力竭,便是讓他不要再試圖破解,硬受那幾次轟擊便可,奈何…”
老人的感慨形于言表,說道:“此子可稱得上是堅毅之人,先被你的一番陰謀詭計擾亂心神;前面不珍惜法力,后面卻又想省力,以他半吊子都算不上的造詣,正好讓禁法威力發揮到最大,可悲,實在是可悲!”
十三郎連連點頭,心里卻在腹誹,暗想沒投訴你作弊就算了,還批評我用詭計陰謀,真真是老而無恥。
老人說道:“提到這個老夫就覺得奇怪,明明你也不通禁道,明明你也施展了破禁之術,為什么能夠不受影響,一下就找出了破綻呢?”
十三郎一陣撇嘴,暗想好歹您一把年紀,能不能別用這種小伎倆對付晚輩,說出去不怕丟人。
倒不是有心故意隱瞞,實在是十三郎無從說起,難道讓他把自己的經歷再講一遍,最后施施然告訴他,大爺我連夢幻天羅境都見識過,區區禁靈算得了什么。
無從解釋,那就干脆不解釋,十三郎嚴肅說道:“天賦異稟?或許還真是。”
“老師?”
老人清醒過來,怒道:“很了不起嗎?這里不過是供學子體驗禁法奧妙的地方,假如碰到真正的靈禁,別說異稟,鐵餅也要轟成渣!”
十三郎誠懇說道:“是啊,所以要好好學。”
“你不是異稟嗎?還用得著學?”
“要不你去闖四層吧,讓老夫好好看看你的異稟。”
“…還是算了吧。”
“不想看第九層?”
“想。”
“那怎么不去?”
“學生不想變成肉餅。”
“老師?”
“做什么?”
“學生有問。”
“問什么?”
“…問禁法。”
“異稟還用問?”
“問吧問吧。”
“呃…”
“…怎么又不問了?”
“學生惶恐。”
“提問而已,惶恐什么?”
“學生…學生擔心冒犯老師。”
“學而不問才叫冒犯。有疑惑就要求解,求解不得自然要向高人請教…老夫的意思是,要向老師請教,這個…”
“老師,學生知道您是高人。”
“咳咳,高人倒也談不上,不過對禁制么…你可以問了。”
“是。老師…”
“等等!”
“怎么了?”
“你不是要問那個…”
“那個什么?”
“那個什么…那個水鼠生多少崽兒的事兒吧?”
“當然不是!怎么?那個不能問?”
“…也不是,老夫覺得,算路可以慢慢磨練。提問的機會如此寶貴,豈能隨便浪費。”
“老師睿智。”
“嗯…那么,你可以問了。”
“那我問了。”
“問吧問吧。”
“學生想問。什么是禁?”
“什么是禁?”
老人神情變幻不定,不知是為難還是感慨,良久才說道:“你確定要問這個?”
十三郎堅定回答道:“是的,老師。”
這一次老人沉默的時間更長,銳利的目光直逼著十三郎的眼睛,仿佛要刺進他心里去。
十三郎平靜與之對視。
“唉!該說你什么好呢。”
老人目光漸趨和緩,滿頭灰發透出滄桑的味道,說道:“假如不是觀察多日,老夫定要痛罵你一番。”
“學生惶恐。”十三郎誠懇說道。
“不必惶恐,你也不是真覺得惶恐。何必欺瞞我一個老頭子。”
老人淡淡嘲諷一句,說道:“看似直達本源,實則好高騖遠,老夫實在不明白,以你這般務實的性子。怎么會問出如此虛妄的問題。”
十三郎訥訥說道:“學生模擬了這么久的禁法,心里反倒越來越迷糊,有些弄不清自己在做什么…”
“任何事情都是這樣,就像看一字,看久了就覺得他不是原來那個字,甚至根本就不是個字。”
“這很正常。”
十三郎心想你說的這些我明白。可還是沒辦法克服,讓我能怎么辦。
老人說道:“如何解決我不知道,至于你提的問題,老實說沒有一個標準的答案;就連它是否能幫你解決問題…老夫也不知道。”
十三郎張口結舌,不知該說點什么好。
“不管怎么說,既然你問了,老夫便試著解釋一番。”
不待他發出抱怨,老人接下去說道:“對老夫而言,禁就是道!”
“不要問我什么又是道,老夫回答不了。我可以告訴你的是,單就禁法而言,虛著重三字。”
“哪三字?”十三郎失望又覺得期望,有些緊張。
“夷、希、微!”
“視之不見,聞之無聲,博而不得;所謂道無形而有紀,道化萬物,萬物皆為道;道之飄渺無狀,不可琢研,唯有尋其形、聽其聲、觸其表,放可有成。”
老人的聲音漸趨高昂,說到慷慨處,滿頭灰發無風自動,目光炯炯神情睥睨,大有視天下于無物之氣。
“老夫以為,世人苦尋真道,未聞有得者,為何?”
抬出一道靈光,老人喟然說道:“就好比這道禁制,簡單到極點。不是老夫夸口,世間修為超過老夫這千萬,若說能布置如此簡單的禁法,怕是沒有幾個。”
“大道至簡,老師乃真人也。”十三郎及時送上贊美,換來一聲冷笑,一陣譏諷。
“真是這樣么?”
老人不屑的語氣說道:“如果至簡就是道,那是不是意味著,只要老夫將這道禁法繼續簡化,簡化到只有一條靈線的程度,就是明悟了真道?或者說,明悟了禁制本源?”
十三郎張口結舌,不知如何接口。
“世人喜歡論道,這本身沒有錯,奈何人人都可琢磨出一番自己的道理,那么就是人人都得了道,豈不是笑話!”
一番感慨與嘲諷過后,老人長長嘆息一聲,說道:“所以老夫真正要告訴你的是,純以境界而論,需以有形入無形,再由無形回歸有形,這是過程,是必然要經歷的心路,也可以說是心結。”
“就像你現在這樣,明知道它是,卻又怎么看都不是。既然如此,何必管它是或不是,只需做到一條,再無疑問可言。”
“哪一條?”十三郎趕緊追問。
老人斷然回答道:“我說它是,它就是,不是也是;我說它不是,它就不是,是也不是。”
十三郎愕然無以為對,稍后躬身施禮,閉目打坐,陷入沉思之中。
老人靜靜地望著他,目光透出慈祥憐惜,默嘆一聲,就此不再言語。
下午臨時有事出去,更新晚了,誠懇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