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十分特殊的年代。在經歷了數百年釋家、道家思想的統治后,儒家再一次成為了華夏的官方思想。然而儒學式微幾百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振作的,漢儒學說有太多的謬誤和荒唐,已經基本上被拋棄,但新的學說還沒有成熟起來,各家各派山頭林立、眾說紛紜,卻沒有一家得到廣泛認可,人們的思想,處在空前的混亂階段。
這種混亂,體現在官員的政治生活中,就是迷茫。孔夫子灌輸給這些初出茅廬的青年俊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火熱理想,卻沒有教給他們‘修齊治平’的方法,他們能感受到這個國家迫切需要變革,卻無法看清問題出在哪,更不知該如何去改變,一切的苦悶迷惑由此而生。
但王安石的這篇《萬言書》,便如當頭棒喝,把大宋朝的弊端,一條條、一點點,清楚明白的展現在這些年輕人眼前。更為難得的是,告訴他們,該如何去解決!而且看上去合情合理,讓人信服。
他們的熱血,為王安石的治世激情所點燃,他們圍著火堆,對酒高歌,歌聲越過城墻,回蕩在龍首關上,也傳到了城外楊氏的軍營中。
楊氏軍營中,卻一片愁云慘淡。百無聊賴的士兵們,當然沒有王韶他們那樣的好條件,只能坐在營地里捉著虱子曬太陽。偶爾嗅到城上飄來的烤肉香氣,士兵們便口口水連連,然后小聲咒罵起煽動他們造反的楊家父子…
楊家父子起事時,揚言半個月內攻入大理城,打開段氏的國庫。每個士兵大秤分銀、小秤分金、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然而三個月過去了。他們仍然被擋在龍首關下,起先預備的糧秣早消耗殆盡,方圓百里也已經刮地三尺。別說吃肉喝酒了,就連吃糠咽菜都成了問題。
若是早些時候,聽到這些怨懟之言。軍官們會嚴厲懲處。但現在,全都聽之任之,因為他們都知道,吐蕃人已經撤走、宋軍也進入大理,高家在威脅他們投降。四面楚歌中的南詔軍,失敗已成必然…這種時候,所有人都在擔心自己的命運,沒有人愿意為這艘必然沉沒的破船陪葬。
不僅是低級軍官,那些楊氏核心的高級軍官。也做如是想。盡管他們什么也不說,但方才在最高層會議上的沉默,就已經清楚的表達了這種情緒。
此刻。眾將已退。帥帳中只剩下楊允賢父子和他們的首席謀士楊世鐸。楊允賢已經快瘋了,他和他的軍隊。被困在龍首關前不得寸進,他的盟友吐蕃王爺塞利程,說被贊普勒令撤軍…真是見鬼,往日里,塞利程提起在河湟的那位,都以野種稱之,這會兒卻成了他不得違抗的贊普。
而他一直以來忠實的跟班、信誓旦旦跟他生死與共的高智升,卻當起了縮頭烏龜,非但不起兵相助,反而力勸他停戰和談。言語間甚至暗示,若不答應的話,就出兵支持段氏…算是狠狠擺了他一道。
無論如何,吐蕃人撤了,高家變卦,只留下他一個,面對越來越難以攻克的龍首關,還有已經開到繕闡府的宋軍,局勢逼得他無從選擇,似乎只剩下停戰和談一條路。
但在所有人看來,勢在必行的一條路,對楊允賢來說,卻是千難萬難。因為當年,他的先祖楊干貞,正是被段氏逼得走投無路,只得接受和談,讓出皇位。
所以在楊家的字典里,所謂和談,就是投降,而且投降的對象又是段氏,這是何等的屈辱?
“難道老夫多年籌謀,一朝起兵,就是為了再次品嘗屈辱么?”楊允賢神情憔悴、雙目血紅,卻如一頭病虎,低聲咆哮道:“你們說,老夫怎能接受?!”
“主公,高相國也是一片好意…”楊世鐸輕聲勸道:“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杰…”
“你放屁!”楊義貞一口濃痰吐到他臉上道:“高智升當慣了縮頭烏龜,就以為所有人都是縮頭烏龜!放屁、放屁、放屁!我們父子就是死,也不當這個縮頭烏龜!”
楊世鐸早習慣了他這操行,只是擦擦臉,沒說什么。但楊允賢卻發作道:“混賬,敢這樣對你世鐸叔!”見兒子一臉不遜,楊允賢嘆息一聲道:“世鐸,老夫代這孽畜向你道歉,也不知他什么時候能懂事。”
楊世鐸心說,還不是讓你慣的?但面上還是惶恐道:“主公哪里話,少主天縱英姿…”
“不要說那些廢話了。”楊允賢擺擺手,打斷他道:“世鐸,你還是說說,咱們到底該怎么辦吧?”
“這要看主公的底線在哪里。”楊世鐸緩緩道。
“…”楊允賢起身踱步半晌,面色晦明晦暗,最終站定腳步道:“不向段家稱臣,其它一切都可談!”
“這個么…”楊世鐸沉吟片刻道:“也不是不可能。”
“哦,快快道來!”楊允賢猛然抬頭道。
“這一仗,楊家是靠著宋朝人贏下來的,但說他們飲鴆止渴也不為過。”楊世鐸道:“漢人有句老話,叫請神容易送神難。將來大理是不是姓段,還很難說。”
“你是說,宋朝人不會走了?”楊允賢沉聲道。
“肯定不走了,”楊世鐸淡淡道:“宋朝人出兵,就是為了得到我們大理,怎么會來了又走?除非宋朝的皇帝真是菩薩轉世。”頓一下道:“而且段思廉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誰讓他已經向宋朝稱臣?”
“父親,我們也可以向宋朝稱臣。”楊義貞恍然道:“反正段家已經把大理之主的頭銜獻給了中原皇帝,我們向他們稱臣,也合情合理。”說著釋然一笑道:“本來,我們楊家就是輸給大宋,而不是輸給段家。輸給中原天朝,合情合理,有啥好丟人的?”
“唔…”這倒是個新思路,這樣一來,楊家和段家同為宋臣,再也不君臣,楊允賢也能順下這口氣。他想一想道:“宋朝會答應么?”
“肯定會答應的。”楊世鐸頷首道:“這陣子,我搜集了宋朝對蠻番地區的統治方略,知道他們采取的是羈縻之法。”
“雞米之法?”楊義貞兩眼發直道:“你他娘的能不拽文不?”
“就是籠絡控制的意思。”楊世鐸苦笑道:“他們有時會懷柔,有時會用武力打壓,但都是一個目的,使番部處于可控的狀態。說白了,就是希望看到我們內部四分五裂,而不愿看到哪一家一統江山。”
“早這么說不就完了,”楊義貞啐他一口道:“這招不新鮮,咱也用。”
“正是如此。權衡之術,大到君王,小到諸侯,都會用到。”楊世鐸點頭道:“宋朝人很需要我們,來平衡大理的局面…不是因為段氏,而是因為高家。”
“高家?”
“嗯。”楊世鐸點點頭道:“屬下一直勸主公,高家一統烏族三十七部,實力已經超過整個白族。他們就算支持我們滅掉段家,也不過是借刀殺人,早晚還是會對我們下手的。”
“過去的事就不要提了。”楊允賢煩躁的擺擺手道:“我都悔青腸子了。”
“宋朝人已經在大理數月,肯定對此十分了解了。”楊世鐸平靜道:“這次,我白族內戰,損失慘重,更加無法和烏族對抗。如果宋朝想把大理平穩的抓在手中,一定會扶持我白族的力量;如果我們能表現出誠意的話,他們非但不會再為難我們,反而會幫我們恢復實力。”頓一下道:“將來,默許我們吞并段家,也不是不可能。”
這話讓楊允賢頗為意動,尋思半晌,終于重重點頭道:“世鐸,麻煩你去一趟大理城…”
“只怕大理城沒用,得去繕闡府。”楊世鐸道。
“哦,也對。”楊允賢點點頭道:“去吧,我楊家的未來,全指望你了。”
“主公言重了。”楊世鐸忙道:“我也是楊家人,自然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看到了?”楊允賢對兒子道:“這就是你將來的靠山,要想當好這個家主,第一件事,就是尊重你世鐸叔。”
“父親,”楊義貞卻不解道:“我當家主,你干什么?”
“哈哈哈,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楊允賢大笑起來,笑聲中卻充滿凄涼道:“傻孩子,你覺著,我還能活著么?”
“為什么不能活?”楊義貞發現楊世鐸的臉上,正流下兩行清淚,方知道父親不是在開玩笑,吃驚道:“不是說,向宋朝投降就沒事了么?”
“宋朝不追究我們,我們就沒事了么?”楊允賢苦笑道:“起兵以來,族人死傷慘重,族中多年積蓄更是為之一空,卻是一無所獲。那些死了兒郎的家庭不恨咱們楊家?那些因為窮困而饑寒交迫的人家,不恨咱們楊家?”說著長嘆一聲道:“我若不以死謝罪,楊家就失了人心,失了人心,就離敗亡不遠了啊!”
肯定繼續寫,但能不能發,再也不敢說了,這得看小和尚配不配合…如果晚上沒有,早上肯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