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六章天賜之地(下)
第二八六章天賜之地(下)
凈室里,陳恪望著呂公著這位天子近臣,緩緩道:“晦叔兄這樣說,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估計打不起來,那官家和相公們緊張什么?”
“萬一打起來怎么辦?朝廷的臉面何存?”呂公著苦笑道:“仲方,我跟伱說實話,其實西夏問題只是個幌子,關口還在‘出兵大理’這件事本身。我大宋的軍隊,已經幾十年沒有踏出國境了,官家和相公們,是一點信心也沒有。”
話到這個份上,陳恪哪里還不明白?原來皇帝和宰相們,固然無法拒絕開疆拓土、解決錢荒的誘惑,但實在怕大宋的軍隊露了怯,萬一被大理人識破是紙老虎,豈不賠了臉面又折兵?
“這真是讓人無語啊…”陳恪黑著臉道:“有道是‘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國家每年用七成收入養兵,拖得國困民窮、入不敷出。臨事卻擔心軍隊拿不出手,這樣的軍隊養之何用?!”
“唉…”呂公著苦笑道:“這些問題,不是咱們小臣該討論的。”頓一下,安慰陳恪道:“伱也不要沮喪,其實此事成行的還是很大的。”說著他壓低聲音道:“不瞞伱說,朝廷每年入不敷出,都達兩千萬貫左右。去歲大災之后,國帑更是告罄。若非賣了十三行鋪的地,只怕今年的俸祿都發不出來…所以如果大理真有取之不盡的銅礦,且可以便利的運到大宋,我想官家和相公們。還是會咬牙一試的。”
“我明白了。”陳恪點點頭,他懂了呂公著的意思…官家和相公們,無非是既想趨利又想避害。自己想說服他們,只有按照這個方法來。
“伱一路奔波,累壞了。”言盡于此,呂公著站起身道:“安心休息,等候官家召見。”
“嗯。”陳恪點點頭。起身相送。
第二天,官家在紫宸殿御堂中召見陳恪。
當陳恪聽宣進殿時,發現兩府公相一個不缺。已經分東西列坐于御座之下了…正式朝會上,相公們是站著的,但在這種非正式的召見時。官家體恤重臣,向來是賜坐的。
向官家和諸位相公行禮,陳恪被命起身,發現殿中只自己一個是站著的。
官家趙禎打量著這個,自己破例欽點的狀元郎,心中思緒連綿…多少年來,他所見的大宋官員,無不以明哲保身為立身之策,以危言聳聽為揚名之術,以媚上邀寵為進身之階。
但這個陳恪不一樣。他是狀元及第,只要按部就班,最多十余年,就能宣麻拜相。完全沒必要自找麻煩,甚至把自己的前程都搭進去。
不過趙禎早就注意到。大宋朝開國百年,二十多名狀元,竟然沒出一個像樣的大人物。難道是狀元們無才?顯然不是。難道是沒有機會?顯然也不是,哪個皇帝都會對自己的狀元悉心培養、百般提拔,可為什么就是不成大器呢?
看到這個只用十余日,便從萬里之遙外的大理趕回。敢將天大的干系擔在身上的年輕人,趙禎有些明白了…慣子如殺子,太好的條件,讓那些狀元們不愿冒險,不思進取,又怎能擔起國家的重任呢?
良久,官家才回過神來,望向陳恪道:“陳愛卿。”
“臣在。”陳恪恭聲答道。
“出使前,寡人是怎么囑咐伱的?”趙禎沒有提眼前,反而先究起了過往。
“官家囑咐為臣,相機行事、穩妥為上,不可輕舉妄動。”陳恪答道。
“伱卻敢自導自演一場刺殺,把大理君臣都玩弄于股掌。”趙禎冷冷道:“真是好大的膽子。”
“官家恕罪,為臣也是迫不得已。”陳恪知道這件事瞞不住,所以在呈報中,已將所作所為和盤托出,并無半點隱瞞:“那大理國主段思廉,優柔寡斷、怯懦茍且。若為臣不逼他一逼,大理國內仍將陷入僵持,我大宋根本無法取得進展。”
“伱所謂的進展,就是讓大理陷入內亂么?”樞密使韓琦沉聲道:“大宋的使臣,焉能行此等奸邪之舉?”
“樞相此言差矣。”陳恪搖搖頭道:“下官此舉,正是為了避免大理內亂,而不是讓大理百姓慘遭涂炭。”
“此話怎講?”
“大理之亂,并非因其表面之亂象,根源在于主弱臣強,權臣有取而代之之心。”陳恪沉聲道:“我大宋此時成為大理的宗主,派兵介入大理國內,正是給段氏撐腰。有了大宋的支持和保護,大理權臣再有不軌之念,也不敢輕舉妄動了。”
“說得輕巧,無論是段氏獻土,還是大宋出兵,都會引起劇變。”韓琦嘶聲道:“如此潑天的干系,伱難道不該先上奏朝廷,然后依命行事嗎?”
“當然應該。”陳恪點點頭,道:“下官這不就回來上奏了么?”
“伱這是先斬后奏!”韓琦黑著臉道:“大理的使者已經抵達雅州,伱讓朝廷如何拒絕?”
“他們名義上,只是就下官遇刺之事來道歉的。”陳恪淡淡道:“現在下官好端端站在這兒,如果樞相不愿意接受,便讓他們轉回好了。”
“哼…”韓琦冷哼一聲道:“伱當是兒戲么?”
陳恪笑笑不說話。
“好了好了。”趙禎出來打圓場道:“無論如何,大理獻土乃是天朝盛事,朝廷應當妥善處理此事,對不對呀,富相公?”說著話,他轉向了富弼。
“官家所言極是,大宋上次有此盛事,還是太宗皇帝時,漳、泉歸地、吳越獻土,當時我大宋威服四海,朝廷隆重接納,告知天下。如今官家仁德,又有大國愿意依附大宋,盡管情況與太宗時有所不同,朝廷依然應當妥善處理此事,必不能墜了朝廷的聲威,寒了諸蕃之心,亦不能被人拖進火坑里出不來。”富弼緩緩答道:“畢竟,大理段氏是走投無路,才想到這一手,不能光看著好處,卻不考慮,自己有沒有那個金剛鉆。”
“宰相此言極是。”趙禎點點頭,示意富弼說下去。
“大理獻土,不是無條件的,段氏要求朝廷立即出兵,幫其穩定政局,這樣一來,朝廷就必須對出兵大理做出評估。如果一切順利,自然是好。但出境作戰,還是山高水遠的大理國。當年太祖皇帝的兵鋒席卷天下,尚且不取大理,蓋因其得不償失。現在我們遇到的困難,肯定比想象的還要多。若是打了敗仗,損兵折將,朝廷的顏面何存?若是被長久的困在大理,要運糧食,要征兵,朝廷能否禁得起拖累?”富弼看看陳恪道:“但愿狀元郎的答復,能讓朝廷接受。”
“在回答這些問題之前,下官斗膽想先問問相公,收復大理的意義何在?”陳恪卻毫不客氣的反問起來。
“這…”富弼畢竟是有道君子,雖然被反問了,但還是緩緩答道:“一者,開疆拓土,提振大宋聲威。二者,大理有馬有銅,都是我大宋所急缺。三者,得到大理,可以使吐蕃不敢再生二心,一心與大宋對抗西夏。”
“相公所言極是。下官再請問,朝廷得到這三條,愿意付出怎樣的代價?”陳恪淡淡道。
“不付出代價是不可能的…”富弼悠悠道:“但當然代價越小越好。”
“不是朝廷不愿付出代價,”還是韓琦痛快,接過話頭道:“而是現在國庫沒錢,朝廷沒有可用之兵,懂么?”
“國庫沒錢,一樣可以打仗,關鍵看這仗有沒有價值,若是有價值,就不愁軍資之所出。”陳恪不動聲色道:“至于軍隊,據下官所知,最近數年以來,廣南西路的軍隊一直在深山老林里剿匪,而廣西文武也數度請戰,要進入大理剿滅儂智高。可謂軍力士氣皆可用,僅用此一路兵馬,便足矣。”
“不行。”韓琦搖頭道:“廣南西路初定,若把軍隊抽調開,難保再生變亂。”
“戰事已定,總能抽調出一些軍隊了。”陳恪力爭道:“然后再就地招募一些蕃兵,這樣一來可以減輕廣西的隱患,二來,一邊訓練一邊開拔…”
“荒謬!”韓琦呵斥道:“伱以為從民到兵,是一朝一夕就能練成的么?”
“只要我們動作快些,大理幾年內都不會發生戰爭,有足夠的時間把他們訓練出來。”陳恪道:“軍隊將從廣西出發,沿著紅水河、南盤江,抵達繕闡府。那里是段家的地盤,我們就駐扎在那里,威懾高家和楊家,給段思廉創造談判的機會。明里是給段家撐腰,暗里則是保護開采銅礦,這才是我們出兵的動機,而不是去幫著段家,消滅高家或者楊家。”
聽陳恪說,出兵不是為打仗,而是為了威懾,趙禎的表情明顯輕松了很多,但仍不放心的問道:“陳愛卿,伱真能保證,大宋的軍隊,不會卷入戰爭?”
“官家明鑒,微臣有十足的信心。”陳恪重重點頭道:“因為在滇東的高家,是不會反叛段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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