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職方郎中王克存,屯田郎中龔嚴輔,是此次春闈的監臨官、權監貢院門。
他們的主要職責,就是搜查考生有沒有作弊。兩人深知責任重大,因此對所轄的搜查兵丁要求極嚴。
在二人的督促下,兵丁們將赴考舉子們攜帶的竹籃、書箱、筆墨、硯臺、食糧…以及衣服的邊角都細細搜捏,一處也不拉下。
從天不亮到現在,一個多時辰的功夫,已經搜出不少的夾帶、小抄兒,什么寫滿蠅頭小楷的手絹、衣襟、坎肩兒、折扇、饅頭里的紙條兒,還有巾箱本的四書五經詳注、精選的太學時文等等,各色各樣,無奇不有….shushuw.更新…一旦查實,考生便被扶出考場,最少兩科不能再考了。
又仔細核驗身份,查出一些冒名頂替的槍手,用木枷夾了示眾。
兩人對這些心術不正者十分鄙夷,痛罵他們為‘鼠竊狗偷之輩’、‘冥頑不靈,不可化誨’、‘喪心無恥,至于此極’!發誓不讓任何一個作弊的考生漏網。
由此也能看出官家的功力來,五十多人的考試官陣容,都是由他親自排定的。竟能在與官員不怎么接觸的情況下,把合適的人安排在合適的位子上,這就是君王用人的本事。
兩人正在巡視諸個搜檢環節,突然聽到東面澡棚傳來喧嘩聲,頓時緊皺起眉頭。
“怎么了?”王郎中沉聲道。
“我去看看。”龔郎中一招手道:“你們跟我來!”便帶著一隊兵丁循聲過去。
他趕到時,現場已經亂套了,舉子和兵丁推搡成一片,許多人掉了鞋、考箱摔在地上、帽子也被打掉了。披頭散發。看上去煞是驚人。
好在大宋重文輕武已經到了骨子里,兵士們沒敢下狠手。而書生們的戰斗力約等于零,所以場面雖然駭人,其實沒有真受傷的。
“都住手!”龔郎中一看,蹭得竄起火來,大步流星趕過來,怒喝道:“考場重地,嚴禁喧嘩。你們都瘋了么?!”
那搜檢官的手臂,終于被陳恪放開,卻仍仿佛斷了一樣,歪著膀子竄到龔郎中身邊,大聲道:“大人你來的正好,這里有考生懷挾被抓,還暴力反抗,那些舉子非但不以為恥,反而協助于他!”
“他是冤枉的,冤枉的!”舉子們情緒激動的聒噪起來:“陳恪怎么會懷挾呢。W//一定是有人陷害他!”
“還他清白!懲治奸人!”三十九名舉子里,有七八名嘉佑學社的社員。陳恪平日里,急人所難、扶危濟困,對學社的社員極是慷慨。但凡誰有難處。只要張嘴,不問情由,便會傾囊相助。基本上,呼保義宋江怎么干,他就怎么干。
加上他的才學氣度,可比宋江招人稀罕。還有那幫子死黨為他馬首是瞻,竟把個松散的學社,基本籠絡住了。見社長遇到危險,社員們自然義不容辭。舉子們又正是最容易被煽動的人群,其他人也熱血上頭,跟著響應。
“都住嘴!”考官權威不容挑戰,龔郎中又怒喝一聲道:“再聒噪一句。把你們統統都叉出去!”
這一句,比什么威脅都管用,舉子們的氣焰頓時降下來不少。
“諸位還是去考試吧,”這時陳恪也出聲道:“不要讓我一個人,影響了大家的前程。”
聽他這樣說,舉子們關切道:“那你呢?”
“我一定會證明自己的清白!”陳恪目光堅定道:“哪怕是一死!”
“你可不要做傻事!”舉子們著急道:“我們都相信你是清白的。”
“清白不清白,本官自會調查。”龔郎中黑著臉,對陳恪道:“跟我走。”
“好。”陳恪點點頭,叫過一個嘉佑學社的社員道:“如果我回不去了,幫我帶四句話給他們。”
“社長…”那社員對陳恪的厚黑了解不足,登時被催下淚來:“你不能死啊…”
“聽好了!”陳恪掰開他的手,一臉剛烈道:“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身碎骨渾不怕,只留清白在人間!”
如果有可能,他也不愿下這記猛藥,但一生榮辱,皆系此時,容不得他再多想了。
于少保的詩,果然是煽動單純青年的利器,眾舉人眼淚刷得就下來了…這是多么高尚的人啊,多么自愛的人啊,他要是真這么死了,我們可就得背上,被見死不救的烏龜殼了…
“仲方!”“社長!”舉人們呼啦一聲又涌上去,這次被早有準備的士卒,手拉手組成人墻,擋在了他們和陳恪之間。
那場景就像生離死別一樣,舉子們聲聲如杜鵑泣血,讓整個太學里都聽到了。
“怎么回事?”歐陽修并幾位副考,正在至公堂中拜孔子,主考大人聞聲皺眉道:“附近有出喪的?”
馬上有隨員出去打探,少頃回來稟報道:“有個舉子懷挾被查出來,鬧將起來了。”
“胡說,一個人哪有這么大聲?”副主考王珪沉聲道。
“被抓之前,他吟了首詩,結果就把同組的舉子,都勾動了。”
“什么詩?”
那首詩朗朗上口,沖擊力極強,聽上一遍,想不背過都難。
“粉身碎骨渾不怕,但留清白在人間…”歐陽修不禁激賞道:“諸位,果然好詩得‘窮而后工’。如今僅這一句,就把我們這些天唱酬的詩詞,都比下去了。”
“這舉子絕望到什么份兒上了?”諸位副考官同情道:“寫出這樣詩句的人,也不大可能走歪門邪道吧?”也對,于少保要是有陳恪一半的臭不要臉,也不至于落個身首異處…
“著監臨官細細詢問,果是冤枉,還他清白。”歐陽修雖是主考,但按例只負責閱卷,管不著監考。這樣說,純屬被那首詩勾起了惜才之心…
為避免事態擴大,監臨官把陳恪帶到了房中。
還有他的書箱、搜獲的證據,以及搜檢官、負責搜查的幾名士兵,也全都在場。
“我不能為你一個人浪費時間。”王郎中看看陳恪,難掩厭惡道:“但是你把事情鬧大了,終于得逞了。”說著冷笑道:“不過無論如何,你都逃不掉咆哮考場的罪名,按‘條例”開口之前,應當杖脊十下!”
他雖然是文官,但混兵部多年,早習慣對軍漢的那套——不分青紅皂白,先打殺威棒!
“來呀,把他按倒!”王郎中一揮手,便上來兩個軍漢。
“站著打就行了。”陳恪卻眉頭不皺一下道:“晃一下,我是小娘養的。”說完一個馬步扎了下去。
王郎中沒研究過,到底哪一種打法傷害更大。但陳恪的硬氣很對他的胃口,再說讀書人露屁股確實不雅,便點點頭表示可以。
兵卒便舉起水火棍,打在陳恪的脊梁上,只聽一聲沉悶地木棒著肉聲,讓人頭皮發麻,陳恪卻紋絲不動。
兵卒見狀,感到很沒面子,手上加力,又一棍,陳恪還是紋絲不動。
第三棒、第四棒…陳恪依舊不動,下盤的馬步扎得穩穩地。
一直打到第八棒,他的上身才微微搖晃,等到吃了第十棒,他的臉色也有些蒼白。
行刑完畢,陳恪背上已經一片青紫。他卻自始至終沒吭一聲,甚至連表情都沒變。直到兵卒匯報打完了,他才吐出口濁氣站直身子,面無表情道:“大人,我可以開口了吧?”
“…”王郎中有些服了,點點頭道:“講吧。”
“我沒有懷挾,亦不可能懷挾。”陳恪沉聲道:“因為我用不著,請大人明察…”
“胡說。”那搜檢官怒了:“你沒有懷挾,難不成是我們放進去的?”
“很有可能。”陳恪點頭道。
“小子,你也太自以為是了吧。”搜檢官氣極反笑道:“我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干嘛不害別人,偏偏害你?”說著朝王郎中抱拳道:“大人,切莫聽他的狂悖之言!”
“我的仇家多了。”陳恪冷笑道:“誰知道你是不是他們派來的?”
“休要含血噴人!”搜檢官憤怒道:“我們是官家派來的,難道你還要懷疑,是官家要害你么?”
“好了好了。”王郎中差事繁重,哪有時間聽他們吵架。又盤問了那搜檢的士卒,聽說是在考箱的最底層發現了一個巾箱本,陳恪自然不會承認,怒道:“那一刻,考箱不在我眼前,定是那時被放進去的。”
見他還是堅持被陷害,王郎中不愿意再浪費時間,便對陳恪和發現他懷挾的兵丁道:“你們先待在這間屋,待我忙完之后,再回來細細過問。”
‘等你忙完了,豈不黃花菜都涼了?’陳恪堅持道:“我可以自證清白,你不能剝奪我考試的權力!”
“都這時候了,你還想著考試?”王郎中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道:“你要證明清白也得等我回來,至少這一科,你是別想了。”說著便轉身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