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去感情憑良心講,要陳恪對嘉佑學社,比較親近的諸位分個高下的話,章敦和呂惠卿,無疑是第一流的,王韶和曾布算次一流,蘇轍也勉強能排進二流去,而他前世的偶像蘇仙,至少目前為止,只能算是三流。和鄧綰、郟亶一個檔次,比林希、蔣之奇等人要強些。
當然,若論文采和學問,蘇大舅子秒殺全社,誰說他不是天下第一才子,陳妹夫保準報以三聲冷笑!
但他同時也認為,蘇軾這樣的才子,應該放逐于山水之間,讓其盡情的練達性情、陶冶文字,為大宋人民提供最美味的精神食糧。可是,蘇大舅子在他變態老爹的壓迫下,不得不參加科舉——老蘇想讓兒子出人頭地,讓蘇家揚眉吐氣,這無可厚非,但考中進士可不光意味著榮耀,還要進入官場搏殺,負擔起為國為民的責任的!
不幸的是,二蘇兄弟都被老蘇害了。說到老蘇,陳恪更是感慨萬千,老丈人是大儒不假,文章也寫得超邁古人、豪壯雄奇,但是老蘇的學問是先秦的孟子之學,做派更是縱橫家的一套,他苦心研習的那套學問,在先秦時期或或戰亂年代,興許吃得開,但現在是距離先秦一千多年的宋朝,是天下久安、完全按另一套規則運轉的宋朝!
這就好比學了一身的屠龍之技,然后才發現,這世上根本沒有龍。讓他去打虎卻又玩不轉…
在陳恪看來,這就是蘇洵現在名震京師、卻沒有高官肯推薦他入場為官的原因…老蘇是人才不假,可是不合時宜,用之解決不了問題,而且肯定給人添堵。這樣一個堂吉訶德似的人物,強勢教育出的兒子,又怎能沒有問題呢?
包括蘇轍在內,兄弟倆的文章,都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那種,確實洋溢著讓人拍案叫絕的才華。但其中深藏著的功利之心,也是不難能看出來的。
不過陳恪并未因此就嘲笑他們,因為他也是那個樣子的——世人都是煙火男女,誰不盼著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享受這世間的榮耀與繁華?既然自己不能免俗,又有什么資格要求二蘇脫俗呢?
他看低兩人的,只在能力而已。畢竟是自學成才的川娃子,學得會古人的文章。學不到今人的時務。從格局到才干。都無法與呂惠卿、章敦這樣的天才世家子弟相比,甚至連曾布、王韶也比不了。
當然,這不是說二蘇差。而是呂、章、曾、王,實在是太出色了…
所以歷史上,人家短短十年時間便快速崛起。要么呼風喚雨,要么主宰了日后三十年,要么立下不世奇功,而蘇軾一生都在扮演失敗者的角色。
然而要是沒有一生的磨難,蘇軾又怎能變成那個千古偶像蘇東坡?
但陳恪不會為了成就一個文豪,就眼看著大舅子搞得一生凄慘,所以他想把蘇軾往形而上的路子上引,希望蘇軾揚長避短,把精力用在為大宋建設一門新儒學上。發揮他的思辨和雄辯能力。把周敦實、二程張載之流,統統掃倒垃圾堆里去!
所以從那天起,嘉佑學社便和大相國寺的道學們唱起了對臺戲,雙方的觀點針鋒相對、其主講又都是雄辯善言之輩,倒也是棋逢對手,難解難分。
而且嘉佑學社與相國寺的道學們,雖然是勢不兩立的經義之爭。但在文學上卻站在同一陣營中,都旗幟鮮明的反對太學文會提倡的太學體。太學文會也不甘示弱,每每開壇必要大吹法螺,把太學體夸得天上有地下無,因其是應試的文體。所以支持者反而最多。
三家的隔空打擂讓人大呼過癮,每逢開講。必能吸引無數學子、官員甚至名妓前來聆聽,成為這個冬天最亮麗的一道風景線。
就這樣熱熱鬧鬧,到了嘉佑二年的春節…
順天小銀梁橋,歐陽修府第。
府門上張燈結彩,門前的雪地上,鋪著厚厚的爆竹屑,一派新春氣息。
今天是正月初三。初一日大臣們要進宮朝賀,官家還會賜宴,初二日,是官場同僚間往來拜會,初三日,才是親朋好友拜年的日子。
歐陽修的長子歐陽發,穿一身簇新的東洋布棉袍,站在府門前迎候親朋。老歐陽宦游京城,所謂的親朋,除了妻子之外,就是曾鞏、陳恪等一班弟子。還有梅堯臣、蔡襄、韓維等多年老友。以及他最近結識并十分贊賞的一干文壇新朋…
曾鞏帶著一干兄弟到了,曾布幾個手里提著禮物,曾鞏朝歐陽發拱手,一起笑道:“恭賀新禧!”
“同賀同賀!”歐陽發笑道:“諸位兄弟快到里面去,家父早就嘮叨,怎么幾個小子,今日來得這般遲了?”
“唉,慚愧。昨日嘉佑學社在一品樓開新春酒會,也把我給拉去了。”曾鞏苦笑道:“結果不慎過飲,一直醉到方才。”
“哦,師兄不是向來酒不過三杯么?”歐陽發奇怪道:“竟也有破例的時候?”
“我沒有破例,是他們讓我喝的酒,太烈了…”曾鞏苦笑道:“喝過那種酒之后,覺著之前喝得都是算了的水…”
“什么酒如此之烈?”
“不知道。”曾鞏搖搖頭。曾布卻道:“是仲方一個同鄉,就是黃嬌酒的酒商,新釀發出的一種酒,尚未取名,說是今日拿來給歐陽伯伯品嘗,估計是想讓文壇盟主給起個名。”
“那待會兒一定要嘗嘗。”歐陽發笑著把曾家兄弟送進去,又招呼下一波客人道:“梅叔叔新禧。你今天可有口福了,說是我陳家哥哥,要帶新出的佳釀來呢。”
梅叔叔就是梅堯臣,那日在樊樓充任拍賣官的那位,這是一位老牌大才子,與歐陽修相交莫逆,大有伯牙子期之名。他聞言哈哈大笑道:“那太好了,今天一定要豪飲一番。”
梅堯臣進去不久,韓維和蔡襄聯袂而至。兩人進去不久,陳恪一干兄弟到了,果然帶了二十壇美酒。
“三哥恭喜新春!”歐陽修八歲的小兒子歐陽辯,特意迎了出來。沒辦法,誰讓陳恪面子大,當然這個面子,也是用一車新年禮物轉出來的“來和尚”陳恪一把抱起歐陽辯,轉了幾個圈,大笑道:“轉一圈、竄一竄!”幾年的交往下來,他和歐陽家,已經如親人一般。
待把小和尚放下,兄弟們都進去了,陳恪對歐陽發小聲道:“待會兒我未來岳父和兩個大舅哥要來,你可擔待著點兒。”這提醒是有必要的,文壇盟主的兒子,就算不傲氣凌人,也不可能對誰都笑臉相迎。以自己老丈人那脾氣,萬一崩了怎么辦?
他的擔心不是多余的,不一會兒,就見面容古板的蘇老泉,帶著兩個兒子,提著薄薄的一份禮,來到了歐府門前。
既然是陳恪的岳父,歐陽發趕緊迎上一步,深施一禮道:“蘇世叔并二位世兄里面請。”
“嗯。”蘇洵只點點頭,嗯了一聲,便揚長進去。只留下尷尬的兄弟倆,向歐陽發道歉不迭…這一年,老爹壯志難酬,性情愈發憤世嫉俗了。
“不打緊,不打緊。”歐陽發溫和的笑著。心中卻道,怪不得陳三哥要提醒我呢,這好家伙,真夠人受的。又不禁暗暗同情起陳恪來…竟攤上這么個丈人爹。
不過對蘇洵的兩個兒子,他的印象倒是極好,抱拳笑道:“子瞻、子由兄,實在是久仰大名了!”
這時候,蘇軾已經是京中聞名的才子,但他的名氣,卻是由坊間、名妓傳起來的。見連歐陽修的兒子都聽說過自己,他先是暗暗自喜,旋即又擔心起來,唯恐給文壇盟主留下不務正業的印象。
不過他終究是親和力超一流的蘇軾,很快就和歐陽修的幾個兒子打成一片…
日近午時,歐陽發感覺賓客到的差不多了,便要吩咐閉門…今天歐陽修要宴請賓朋,自然不希望有人打擾。
這時他看到一個面孔黝黑,戴著圓頂棉帽,身穿一件褐色的綢袍子…近了一看,哦不是件油乎乎的布袍子。總之,這樣一位稍顯邋遢的爺,手里拿著本書,一邊看一邊從自家門前走過。
“里面是死路。”歐陽公子好心的提醒道。
那人聽了這一聲,才茫然的抬起頭,先是看看前面,果然是堵墻,再回頭看看他,合上書道:“請問小兄弟,這里是歐陽學士府么?”
“是。”歐陽發一邊讓人關門一邊笑道:“今天家中有宴會,我爹不見外客,朋友改日再來吧。”這樣舉止怪異的落拓書生他見多了,無非就是想標新立異,引起父親的注意,以求成名罷了。
“哦,我就是歐陽學士請來吃飯的。”那人說著,伸手從懷里掏了掏,掏摸出一本皺皺巴巴的請帖。
歐陽發登時眼睛溜圓,那確實是家里發出去的請帖,不會是誰丟了,讓這家伙撿著了吧?狐疑的接過來,打開一看,賓客的名字叫——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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