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情的發展,卻與范夫子的預料截然相反,大軍一路行進在深山密林里,非但沒有遭遇蠻夷的襲擊,沿途各部落反而紛紛簞食壺漿、款待王師,一派翹首盼解放的氣象,讓范鎮驚掉了下巴。
范鎮知道,這自然是頭前開路的陳恪的功勞,但他實在想不通,這位只帶了五六百人,其中還有半數是夷人的狀元郎,到底有什么魔力,能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帶著滿腹的疑惑,他讓人護送自己追上了前軍。一看之下,頓時呆若木雞,只見營地里滿滿當當到處是人,哪只五六百?足足五六千人!而且樣子千奇百怪,有的用藍布包頭、有的穿著鼻環,有的披散著頭發,有的臉上還上了涂料…看上去,就像西南各少數民族在開代表大會一樣。
“保護主帥!”衛士們也驚呆了,趕緊把范鎮護在身后。
與范夫子一行人的不淡定相比,營地里的各族眾人竟然鴉雀無聲,只是好奇的望著這個漢人大官。
“這是什么情況?”范鎮臉上有些掛不住,推開擋在身前的衛士,問前來迎接的參軍道:“這些人在這作甚?”
“回稟大帥,他們是陳判官招募的兵。”那參軍苦笑道:“雖然看上去挺嚇人,但其實都很老實,大帥只管放心就是。”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范鎮老臉一紅道。
參軍把范鎮迎入營帳,讓人給他的親衛上酒食,卻給帳中的范鎮上了茶。
“陳判官人呢?”范鎮喝一口如血一樣紅的普洱,問道。
“他和儂將軍,還有一些峒部頭人,去附近的部落做客了。”參軍答道。
“做客?”范鎮不解道:“陳判官和他們認識么?”
“不認識,但陳判官說,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比親人還親了。”
“什么亂七八糟…”范鎮使勁搖搖頭,問那參軍道:“陳判官什么時候回來?”
“也許今天晚上,也許明天早晨,不過當地人都很熱情,所以很可能留他住宿。”
“嘿…”范鎮徹底無語了,在他的觀念中,高貴的士大夫,應該與那些粗魯低賤的蠻番保持距離,怎么能打成一片呢?這新科狀元,實在是有失體統,有失體統。
不過他還是對陳恪的舉動很好奇,問道:“莫非陳判官一路上,都是這樣過來的?”
“正是,”參軍點頭道:“這些日子,陳判官只回營幾次,每次回來,便帶來千把名各部青壯,說是他招的兵,要下官給他好生教育。然后便又帶著禮物,去拜山去了。”
“瞎折騰…有用么?”范鎮嘟囔一句,不過不用任何人回答,事實勝于雄辯。所以范夫子又改口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下官也問過那些被陳判官招來的兵士。”那參軍苦笑道:“陳判官好像有一種魔力,那些對咱們十分戒備的蠻部頭人,對他竟十分信任,往往喝上一天酒,就能斬雞頭、燒黃紙,成了換帖子的盟兄弟。”
‘大宋狀元竟和小小的蠻部頭人結拜,還有沒有節操可言啊?’范夫子不禁一陣陣頭暈。
真如那參軍所言,在那些蠻部頭領的眼里,陳恪絕對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盡管有三萬精銳老西軍組成的大部隊,但陳恪還是不希望和那些沿途的部落發生沖突…為了大軍進軍順利,為了保證日后的航道安全,更為了在大理站住腳,他要盡可能的把那些宋人眼中的蠻族,化敵為友,為我所用。
當他把這個想法,告訴王罕后。王罕沒有像范鎮那樣,覺著陳恪不切實際、有失體統云云。反而對他刮目相看,認為他相當有一套。
絕大多數朝廷官員,都有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之心,所以對那些蠻族百般防范、十分敵視。但其實,這更加激化了雙方的矛盾,使大宋西南邊疆不得安寧。
但在王罕這位戍邊多年的老吏看來,其實很多時候,蠻族作亂并不是想造反…他們根本沒有實力,去占據大宋的城池,更不要說效仿李元昊,裂土開國了。他們的行徑,其實說是搶劫更恰當,而且所搶的大都是最基礎的生活用品。
說白了,就是窮得都沒褲子穿的苦哈哈,看到鄰居家里堆滿了綾羅綢緞,你說他能不眼紅?能不抽冷子就干一票?
但搶劫是會死人的,如果讓他們知道,只要乖乖聽話,就有衣穿,有肉吃,還能成為夢寐以求的天朝大官,你看還有幾個愿造反的?
當然,一切的前提是,你手里還得有大棒,能鎮住他們。
經過四年剿匪,讓廣源州的峒人吃夠苦頭后,王罕伸出了橄欖枝。果然用忠武將軍的頭銜,加上一些耕牛、鹽、布匹,就讓廣源蠻的新首領儂宗旦舉族內附,成為大宋的子民。
而且儂宗旦成為大宋朝的知州將軍后,表現出乎意料的積極。數月時間內,又接連拉了好幾個部族請求內附,永為大宋子民。
自儂智高事后,朝廷也改變了態度,開始接納邊境羈縻州峒內附,所以王罕替他們奏請官職賞賜,全都得到了朝廷的批準。待到本月,廣源州已經有一半部落,成為了朝廷的子民,首領當官,部眾有賞,上下心滿意足,自然不再生事。
王罕堅信,自己成功的經驗,可以為陳恪所用,正想看看這位狀元郎會不會自命清高,不愿放下身段和那些蠻人打交道。沒想到人家搶先提出來了。
不過王罕更佩服陳恪的膽色,畢竟廣源州在名義上,還是大宋的領地,而陳恪是要踏出國境,進入大宋勢力真空的地帶,去招撫那些性情難以琢磨的兇頑蠻部。
說句不吉利的,要是言語不和,拔刀相向,人家能直接把他剁了下酒,沒有一點難度。
但陳恪就帶了幾百人…而且主要是給他搬運禮物的,以儂宗旦等人為向導,便敢像走親串友一樣踏出國境,挨家挨戶的拜山頭。
柳月娥怪陳恪太不把小命當回事兒,陳恪卻笑而不語。他當然不是傻大膽,雖然有些冒險,但對自己的安全還是有把握的。
因為他不是一個人在戰斗。一來,雙方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且三萬精銳宋軍就在他身后不遠處,那些部族首領除非老壽星吃砒霜——活膩了,否則不敢動他一根汗毛。
二來,這個年代的大宋朝,文明程度遠高于世界上的任何國家。在這時的蠻夷、異族眼中,宋朝就是天國,是偉大的國度。宋人在他們眼里是優秀的人、高貴的人。所以外國、蠻夷們對宋人,尤其是宋朝的大官人,總是畢恭畢敬,甚至是敬若神明。
宋朝人完全有理由,把任何外國、異族看成是蠻夷,而且他們也正是這樣做的。現在,陳恪卻以一種平易近人,近乎于平等的態度對待他們,蠻族頭領們焉能不受寵若驚?又豈會加害于這位高貴憐憫仁慈的大宋狀元?
三者,也是最重要的,陳恪是帶著福音來的。
通常,在建立起初步的信任后,他先讓儂宗旦等人現身說法,講述自身歸附后的幸福生活。當那些部族頭人聽出口水時,他便告訴他們——你們也可以這樣,而且能夠更好!
他許諾,內附后,不僅有同樣的官位、賞賜。還有每年固定的收益——朝廷將興建從大理到邕州的水旱通道,陳恪委任他們為護路委員,許諾每經過一條船,一輛車,都會給他們一份報酬。他們還可以向銅船訂購所需的物資,待其返程時交付。
他甚至許諾,將來他們發財之后,也可以到大理經營礦山,成為受人尊敬的大宋商人…
除此之外,他還以等同大宋禁軍的待遇,招募一批兵員。盡管誰都不愿意損失壯丁,但陳恪的條件實在太優厚了——那可是跟大宋的禁軍一樣待遇啊,誰家要是有男丁被選上,肯定日子過得比族長還好。
當然想比過族長是不可能的,因為陳恪向族長們秘密許諾,每征走一個兵,每月都補貼給部族五百文…
既有畫餅,又有眼前之利,陳恪連番糖衣炮彈落下,沒有一個蠻番首領招架得住。
美中不足的是,這些蠻番有些矯情,明明心里千肯萬肯,面上卻還要矜持,非得折騰陳恪一下,才能從了他。
譬如在黑水峒,酋長阿毛非要和陳恪拼酒,說贏了他,就全聽天朝大人的,但要是輸了,那就得再商量了。
虧著陳恪喝那些自釀的村酒,就像喝水似的。兩人從中午喝到夜里,從夜里喝到早晨,才把阿毛喝到桌子底下去。等到阿毛醒過來,對他終于五體投地,這才斬雞頭,燒黃紙…你以為是那么容易就拜了把子么?
拼酒之外,還有比箭術的,比力氣的,比賽打獵的…逼得陳恪使出渾身解數,才讓各路好漢服氣,拜把子的拜把子,認兄弟的認兄弟。搖身一變,由大理國的部落,成了大宋朝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