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完整的貨幣體系,應當有金、銀、銅三級貨幣,但我大宋現在只有銅錢,作為唯一的貨幣。所有商品的總價格,都需要銅錢來抵值,又因為銅錢的價值過低,需要的量太大,所以才會造成錢荒。而不鑄成錢幣的金銀,雖然也能參與交易,但根本上說,不能算是貨幣,只能說是一種抵值貴金屬。如果將其鑄造成錢幣,把金幣作為基準貨幣,建立起金銀銅三級貨幣體系,不僅可以一勞永逸的解決錢荒問題,更能給百姓帶來極大的便利…同時,朝廷對金融的控制,也將大大加強。”
陳恪兩手一攤道:“說句實在的,鑄幣這個環節,蘊藏著豐厚的利潤,朝廷將黃金鑄成金幣,輕輕松松就可賺取三成以上的利潤,完全沒道理,把金銀排除在法定鑄幣之外。”
官家專注的聽著陳恪的建議,默默地想著,他雖然從沒接觸過金融學,但明白那些簡單的道理…如果真如陳恪所言,建立起一套貨幣體系,鑄造一枚銀幣,相當于一百枚銅錢,鑄造一枚金幣,更相當于一千枚銅錢。這便是把金銀也引入進了錢幣中,自然可以大大減輕銅錢的負擔。
從此以后,銅錢只用于日常的小額交換,大額買賣用銀幣,巨額交易用金幣。而且大戶們肯定會選擇貯藏,價值更高、體積更小的金幣,從而保證流通中的銅錢和銀幣數量。
怎么想,這都是個絕妙的法子,可為何如此簡單的辦法,之前就沒人想到呢?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官家皺著眉頭想了半天,恍然道:“既然要鑄金銀幣,得有大量的金銀吧?可這兩樣在我大宋,可比銅還稀罕啊!”
“大宋缺不要緊,在倭國、在南洋有的是真金白銀。我大宋或巧取或豪奪,不需要很大力氣,就足以得到可堪國用的金銀。”陳恪沉聲道:“此乃萬世基業,開天辟地以來,我華夏未曾有過金銀銅幣并行,由陛下開創此局面,解百年桎梏,必為萬世敬仰!”
趙禎被陳恪說得一陣激動,半晌才壓抑住激動的心情,啐一口道:“你小子,又攛掇寡人出兵!”
“陛下明鑒,不一定非要靠戰爭才能取得。”陳恪搖頭道:“我大宋工商業之繁榮,他國望塵莫及。凡大宋所出產,必為他國所追捧,一經運抵番邦,即刻增價十倍,轉眼脫銷。我們完全可以把瓷器、絲綢、茶葉等各種產品銷往海外,賺取他們的金銀。”
“原先不是一直這樣做么?”
“力度還遠遠不夠。海上的航路,主要阿拉伯人壟斷,我們大宋的工商業,也還太弱小,沒有足夠的產品外銷。”陳恪侃侃而談道:“如今大宋的人口過億,耕地已經開發殆盡,土地兼并愈發嚴重,大量百姓失地。這些人,如果沒有生計,就會變成流民,危害我大宋的江山。而需要大量勞力的工商業,正是安置這些人的去處…”
那一夜,官家足足聽陳恪講了四個時辰,胡言兌幾次想要勸官家休息,都被趙禎拒絕了。越是聽陳恪說,官家就愈發明白,自己所點的這個狀元,是如此的不同,他所言種種奇談怪論,都是自己前所未聞的,卻像推開了一扇窗戶,讓他以全新的角度,審視大宋朝的種種弊端。而且清楚易懂,一點不玄奧。
更重要的是,陳恪有具體的解決方案,而且簡單具體,操作性強。尤為讓趙禎中意的是,陳恪一直在做加法,而不是做減法。這一點,是之前任何大臣的改革方案,都不可比擬的…那些大臣的改革措施,說白了就是‘損有余而補不足’,這在道理上,固然是對的,但在實際操作中,問題就打了。因為‘有余的’往往是強力階層,損之必然遭到他們的抵觸,這也是一次次失敗的根本原因。
而如陳恪所言,可以讓所有人都得到好處,無非就是得利多少而已,這樣改革的阻力自然大大減少,成功的幾率大增。
這也許,就是寡人一直在等待的救國良策吧?趙禎自慶歷新政后疏懶依舊的心情,竟然振作起來。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東方微露魚肚白,趙禎兩眼布滿血絲,精神卻出奇的健旺道:“寡人的狀元郎,真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啊!”
“微臣惶恐。”
“不必惶恐。”趙禎有力的揮下手道:“把你說得這些,全都整理出來,不要著急呈上來,仔細想想,寫得周全些。”
“為臣遵旨。”陳恪恭聲道。
“當然,你的主要任務,還是先把滇銅的問題解決,”趙禎含笑望著陳恪道:“這件事做出成果,你后面的提議才有說服力。”
“微臣明白。”
“去吧,天子劍還在你那里,灑漫去做吧。”趙禎滿是期望的對他道:“寡人相信你!”
“定不負官家所托!”
翌日一早,陳恪便起身離京,正如他悄無聲的來,又悄無聲的走,整個汴京城知道他回來的,都不超過十個人。
一路上星夜兼程,十余日抵達廣南西路桂州城。
桂州城是廣西轉運使衙門所在,也就是后世的桂林,山水奇秀甲天下,實乃人間仙境般的去處。但六年前的儂智高造反,讓這里變成了一座兵城。五年前昆侖關大捷,狄青平叛,對汴京城的大佬們來說,剿匪便已經勝利了。但對廣西的文武軍民來說,兵荒馬亂遠未結束…又經過了數年的艱苦清剿,去歲儂宗旦率眾投降,廣西境內的兵災才算是消停。
人們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又傳來了儂智高在大理東山再起,隨時可能殺回來的消息,廣西上下頓時又緊張起來,風景如畫的桂州也變成了一座兵城。
城中百姓的房屋,全都被征做兵營,到處都是戴著軟笠的大宋士卒,陜西的弓手,河北的刀兵,禁軍的神射營,江浙來的廂軍,還有從當地招募的峒兵,亂糟糟的分住各處,軍紀也就可想而知。
陳恪一路走來,就見著好幾起打架斗毆,強搶民財的行徑,看得柳月娥柳眉倒豎,幾次想要打抱不平,卻被陳恪拉住…初來乍到就發威,日后還要不要處?
一直行到廣西轉運使司的衙署外,才看到有了秩序。只見大門石獅兩旁,有兩面八字墻,各站著一列甲胄鮮明的高大軍士,嚴密把守著衙署,任何閑雜人等,不得沖撞。
陳恪一行人到了衙門前,馬上就引起了守衛的主意,大聲喝道:“來者通名!”
“新任廣南西路轉運判官陳恪,前來轉運使司報道!”陳恪朗聲報上大名,張誠將他的名刺遞上。
衛士趕緊進去通稟,不一時,中門大開,一名身穿紫袍,須發皆白的老者,大笑著從衙門里迎出來:“前日剛收到朝廷行文,想不到仲方今日就到,來得真快啊!”
陳恪忙翻身下馬,唱個肥喏道:“下官拜見轉運使大人!”
“唉,仲方不必拘禮,叫我一聲老哥便可。”轉運使王罕,乃是王珪的親叔叔,對于這位狀元及第的小同鄉,自然倍感親近。待看到他身材高大,英武不凡后,更是歡喜異常。
陳恪心說,這不亂了輩分了,苦笑道:“豈敢豈敢,還是叫老伯吧。”
“你隨意了。”王罕滿面春風的拉著陳恪的手,進了衙署道:“來之前也不說一聲,我好召集廣西文武為你接風。”
“萬萬使不得。”陳恪笑道:“下官可是個‘死人’,還是低調些好。”
“哦?”王罕奇怪道:“這是怎么說的?”
陳恪便將自己遇刺后裝死,逼得大理段氏向大宋獻土,請求宋軍入滇的事情,簡單扼要說了一遍。
聽得老王罕都笑出淚花來,拍著陳恪的背道:“真有你小子的,可把我那大侄子,嚇得夠嗆吧?”
“王內翰鎮定自若,應對從容,可沒表現出一點害怕來。”陳恪笑道。
“你甭給他臉上抹粉,”王罕搖頭笑道:“我看著他長大,焉能不知他那點膽色?”
說話間,兩人進了正堂,分主賓就坐,王罕讓人給他上茶,寒暄幾句,便談起了大理的局勢。陳恪問道:“下官這些日子著急趕路,可有什么最新進展?”
“確實有大變。”王罕捻須道:“探子來報說,楊允賢已經逃出大理,回到謀統…”頓一下道:“另外,高家捕殺了儂智高,不日首級便能送到桂州。”
“哦…”這都是意料之中的,陳恪點點頭道:“看來高智升是打定主意,不給我們進入滇東的借口了。”
“嗯。”王罕點頭道:“人家要專心內斗,自然得清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