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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2章.最高境界(十六).

  “趙閣臣前些日子奉父皇旨意巡視遼東,可謂是成果赫赫,鬧出了好大動靜,即便我遠在南京亦是時有耳聞,更是屢屢為趙閣臣的通天手腕而震驚不已!

  數十年來,遼東鎮總是桀驁不馴,堪稱尾大不掉,所以我最初聽聞趙閣臣要前往遼東巡視之際,也暗暗有些擔心,總覺得趙閣臣雖是天縱之才,但此次遼東之行恐怕也是強龍難壓地頭蛇,誰曾想…不過短短兩個月時間,趙閣臣只是稍稍出手整肅,就讓遼東鎮的驕兵悍將們皆是俯首帖耳了,這般智慧與手腕,恐怕就是前朝的宣成候與諸葛孔明在世,也不過如此了!

  只是…您剛剛結束了北巡,就又匆匆趕來南京坐鎮大局,實在是太幸苦了!還望您忙于朝務之余,也一定要保重身體啊,已是江山柱石,我朝的大小事宜,您可都是不可或缺啊…”

  就在趙俊臣暗暗打量呂德之際,朱和堅同樣向趙俊臣行禮問安,表情間滿是欽佩,不斷贊嘆著趙俊臣前段時間巡視遼東鎮的顯赫成就。

  這一番話,看似只是尋常的客套與夸贊,還特別關切了趙俊臣的身體狀況。

  說起來,自從神醫章德承的妙手回春之后,朱和堅表面上已經不似從前一般體弱多病了,反倒是趙俊臣…自從陜甘戰事結束之后,就接替朱和堅成為了當朝最著名的病秧子,時不時就要稱病不出。

  所以,朱和堅這個時候關切趙俊臣的身體狀況,倒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然而,若是細細品嚼朱和堅的言下之意,只要是一位稍有政治敏感度的人,此時就必然是毛骨悚然、被嚇得魂不附體!

  這是因為…身為儲君之候選,朱和堅不僅是公開宣稱“遼東鎮的驕兵悍將皆是對趙俊臣俯首帖耳”,暗示趙俊臣以文臣之身插手兵權、意圖不軌,更還把趙俊臣比作了宣成候與諸葛孔明!

  諸葛孔明倒也罷了,雖然是蜀漢的最大權臣,但也是歷朝公認的忠貞之臣,被歷代帝王們視為臣子表率,受到歷朝歷代朝野君民的香火供奉。

  但朱和堅竟然還把趙俊臣比作了宣成候!

  宣成候是何人?

  那可是漢朝一代的最大權臣霍光!

  獨攬朝綱、功高震主、以臣子身份行廢立皇帝之事的霍光!

  據說漢宣帝即位時,前往漢高帝廟祭拜,霍光同車陪乘,宣帝極為畏懼霍光的權勢,只感覺如芒刺在背,簡直是坐立不安,后改由車騎將軍張安世陪乘,才總算是覺得輕松從容,這就是成語“芒刺在背”的由來。

  后世權臣意欲廢立皇帝時,為了掩蓋動機,總是自詡“行伊霍之事”,由此可見霍光當年的權勢之盛、對后世的影響之大。

  也正是因為霍光當年的權勢太盛,所以霍光亡故之后,漢宣帝就迫不及待的把霍氏一族滿門抄斬,即便是剛出生的嬰兒也絕不放過,可謂是斬草除根。

  所以,與諸葛孔明截然相反,霍光雖然也是一位權臣,同樣是功績赫赫,但歷朝歷代的皇帝皆是對他頗有異議,更沒有任何一位皇帝能夠容忍自己的臣子之中再次出現霍光之流,甚至可以說…自漢以后,歷朝歷代的種種政治權力改革,就皆是為了防止下一個霍光的出現!

  如此一來,考慮到諸葛亮與霍光二人截然不同的歷史評價與最終結束,朱和堅這個時候拿趙俊臣對比諸葛亮與霍光二人,自然是暗含著恐嚇與要挾之意!

  簡而言之,朱和堅其實就是在質問趙俊臣——你的權勢與影響力已是如此之盛,就連桀驁不馴的遼東鎮也被你壓服了,說是功高震主也是毫不過分,所以…你將來究竟是想當配享太廟、受歷朝歷代祭祀的諸葛亮?還是想當身死族滅、毀譽參半的霍光?

  而朱和堅更深一層的暗示則是——我朱和堅乃是下一任儲君,不出意外的話也是未來的天子至尊,所以…你趙俊臣究竟是下一個“諸葛亮”、還是下一個“霍光”,恐怕是由我說了算!

  所以,你趙俊臣還不趕緊向我服軟示弱?

  畢竟,以明朝的政治制度設計,臣權已經再難抗衡皇權,也絕無可能再出現霍光這樣只手遮天的真正權臣了,周尚景已經算是明朝權臣的極限,但也只能在德慶皇帝保持克制的前提下與德慶皇帝斗智罷了,一旦德慶皇帝下定決心安排廠衛與禁軍下場,不顧史書評價也要掀桌子,那周尚景絕對是只能束手就擒!

  這般情況下,趙俊臣一旦被視作當代之霍光,他也絕無可能像是當初霍光生前那般風光的,但趙俊臣的結局卻絕對要比霍光更為凄慘,霍光當年好歹是身亡之后才被漢宣帝滿門抄斬,而在明朝的政治格局之下…趙俊臣恐怕就只能眼睜睜看著趙家九族覆滅,自己更是要被千刀萬剮!

  對于這一點,朱和堅可謂是信心十足,也是朱和堅這個時候威嚇趙俊臣的底氣所在!

  趙俊臣自然是當即就聽懂了朱和堅的暗示與恐嚇。

  若是提前幾天時間,趙俊臣聽到這種暗示與恐嚇之后,也一定會是誠惶誠恐、心驚膽戰,唯恐朱和堅的這般評價傳到德慶皇帝耳中、引來德慶皇帝更進一步的忌憚與打壓,接下來也一定會放低姿態,向朱和堅服軟退讓,只求朱和堅千萬別把自己與霍光扯上干系。

  但現在的趙俊臣,已經不是前幾天的趙俊臣了。

  被德慶皇帝逼著趕來南京之后,又看到南京局勢的種種變故之后,趙俊臣對于德慶皇帝、周尚景、朱和堅等人已然是徹底寒心,殘存于心底深處的那一絲幼稚期望也已經徹底消散,終于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想要拋開顧慮的大干一場。

  而經過這幾天的反復權衡之后,趙俊臣更是發現…從遼東到陜甘、從宣府到禁軍、從內廷到外朝,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積攢到了足夠多的力量,只需要再爭取兩三年緩沖時間,讓自己暗中整合勢力、做好各種準備,即便是德慶皇帝決定要掀桌子,自己也能有兩三分的勝算,足以險中求勝!

  再考慮到明朝后續幾年的朝野局勢,以及自己針對德慶皇帝的幾處后手作為緩兵之計,趙俊臣想要爭取兩三年的緩沖時間也絕對不算難事!

  如此一來,趙俊臣這個時候再聽到朱和堅綿里藏針的暗示與恐嚇之后,反應自然是截然不同。

  只見趙俊臣皺眉一皺,不再審視打量呂德,而是抬頭扭頸與朱和堅四目相對,目光炯炯充滿了咄咄逼人的意味,這般出于意料的強硬姿態,一時間竟是讓朱和堅下意識的垂下雙目、不敢直視。

  當然,朱和堅下一刻就反應了過來,認為自己垂下雙目的行為過于軟弱,不由是心中羞惱。

  但就在朱和堅想要再次抬目與趙俊臣對視之際,趙俊臣已是直接冷聲問道:“哦?宣成候?七皇子拿本閣與漢朝權臣霍光相提并論?是認為本閣也會像霍光一樣專擅權政、禍亂朝綱、以下犯上了?本閣擔不起這般黑鍋與罵名,這些年來,本閣背負的黑鍋與罵名已經足夠多了,早就膩了!若是七皇子真心認為本閣就是下一個霍光,不妨是立即下令錦衣衛捉拿本閣,本閣就在這里,既不會躲逃,也不會反抗,接下來任由七皇子處置就是!”

  見趙俊臣竟然就這樣直接挑明了自己的暗示與威脅,朱和堅不由是心中一跳,一時間反而有些手足無措。

  目前局勢下,朱和堅在南京城內已經樹敵太多,他這個時候甚至還寄望于趙俊臣的鼎力相助、讓自己有機會翻盤周尚景,他雖然擁有廠衛支持,卻也不敢完全得罪趙俊臣,否則他針對南京局勢的種種布置必然是要一敗涂地,他繼任儲君的機會也將要大打折扣。

  于是,見趙俊臣不僅沒有接受自己的威嚇脅迫、反而是態度強硬的針鋒相對之后,朱和堅倒也光棍,可謂是反應迅速,僅僅是措不及防了短短一瞬間,就立即決定改變自身姿態。

  朱和堅首先是面色微變,一向城府極深的他竟然完全沒有掩飾自己的手足無措,似乎是剛剛意識到自己的此前說法不妥,隨后就不顧自己的皇子之尊,直接向趙俊臣一躬到地,誠惶誠恐道:“這、這…是我糊涂了!還請趙閣臣體諒,是我太敬仰趙閣臣了,對于趙閣臣近年來的種種豐功偉績更是欽佩至極,這段時間以來也是一心想要向趙閣臣討教,如今終于見到趙閣臣之后,就不由是難耐激動,結果竟然是口不擇言,還望趙閣臣恕罪!剛才的荒唐之言,實在是千不該、萬不該,還請趙閣臣責罰!”

  說話間,朱和堅一直躬身不起,似乎只要趙俊臣不肯原諒他的“失言”,他就要一直躬身賠罪。

  面前趙俊臣這種大人物的時候,朱和堅向來不會看重自身顏面,既然自己接下來還需要趙俊臣的助力、不能與趙俊臣徹底翻臉,而趙俊臣又不肯接受自己的威脅恐嚇,那朱和堅服軟退讓之際也不會有絲毫猶豫。

  另一邊,呂德倒也不愧是朱和堅近段時間最看重的臂助,當他發現氣氛不對之后,同樣是反應迅速,立刻出言圓場道:“趙閣臣,還望您原諒七皇子殿下的失言!他把您比作宣成候絕對沒有任何惡意!事實上,學生近些日子經常與七皇子殿下談古論今,發現七皇子殿下他雖然出身天家,但對于宣成候的評價卻與尋常皇家子弟不同,他一直把霍光視為是漢朝之忠臣!雖然有廢立皇帝之事,但也完全出于維護超綱之公心!事實上,即便是漢朝之時,歷代漢帝對于宣成候的評價也是極高的,雖然漢宣帝出于私憤滅了霍家滿門,但他令人繪制十一名功臣圖像于麒麟閣以示紀念之際,依然把霍光列為首位,自漢宣帝之后,霍光也一直為歷代漢帝所尊奉祭祀…七皇子殿下還曾說過,若自己能有霍光這樣的忠賢之臣輔佐,一定會言聽計從、垂拱而治,所以七皇子此前才會把霍光與諸葛孔明并論!”

  朱和堅連連點頭:“對!我早就明白,趙閣臣乃是我朝不可或缺的江山柱石,絕對沒有把趙閣臣視作擅權之臣,趙閣臣實在是誤會我了,對于權臣之評價也過于敏感,其實以您的功績與能力,即便是被視為權臣…”

  一直默默站在趙俊臣身后觀望局勢變化的霍正源,此時同樣是出言相勸:“是啊,趙閣臣息怒,鄙人也相信七皇子殿下絕對沒有其他意思,他把您比作宣成候就是尋常稱贊而已,是您近段時間想了太多有的沒的,所以過于敏感了!”

  趙俊臣沉默片刻后,終于收回了咄咄逼人的審視目光,也抬手把朱和堅扶起身來,然后就意興闌珊的搖頭苦笑道:“…江山柱石?不可或缺?哈!哈哈!…”

  接下來,趙俊臣像是忽然間失去了談話興致,只是抬手一引,默默引著朱和堅與呂德二人登上了江東樓二樓。

  注意到趙俊臣情緒方面的大起大落,朱和堅不由是心中好奇,但他并沒有立即追問,只是隨著趙俊臣登上了江東樓二樓,又在半路上與趙俊臣身邊的霍正源相互問候客套了幾句。

  最后,趙俊臣隨意尋了一間寬敞房間,與朱和堅、霍正源、以及呂德三人進一步談話。

  待幾人分為賓主相互落座之后,朱和堅見趙俊臣依然沒什么談話興致,終于忍不住問道:“趙閣臣,我看你似乎頗有一些意興闌珊、心灰意冷之意,卻不知究竟何故?若還是因為我的失言之錯,我愿意再次向您賠罪、任您責罵、絕無怨言!”

  趙俊臣再次沉默片刻之后,勉強笑道:“還望七皇子殿下知悉,我府中的如意夫人前段日子誕下一女…嘿,我趙俊臣也終于有后了。”

  在這個時代,只是誕下一個女兒罷了,更何況方茹只是側室,這個女兒也只是庶出,還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有后”,但既然趙俊臣這樣講了,朱和堅自然也不會反駁。

  然而,不待朱和堅出言恭賀,趙俊臣就毫無預兆的再次情緒爆發了!

  “自從踏入仕途以來,我看似是平步青云、風光無限,但實際情況呢?即便是民間的普通百姓,也大多是十七八歲就可以成家立業,而我卻是一直拖到去年才終于有機會娶妻,又一直等到今年才終于誕下后代,為何?還不是因為我的聲譽太差、那些與我門當戶對的世家大族皆是對我避之不及?

  但我為何是聲名狼藉?只是因為我貪財嗎?滿朝的袞袞諸公,難道就我一人貪財?為何獨獨是我一人聲名狼藉?說穿了,還不是因為我必須要給陛下背黑鍋?

  陛下要修離宮,我就必須想辦法擠出銀子,陛下要南巡,我也要必須想辦法擠出銀子,類似的事情多了,自然是嚴重損害了各方利益,名聲豈能不差?

  好吧,我是臣子,為陛下背黑鍋也是本份,只要陛下明白我的不容易,一切也都值了!但陛下他又是如何對待我的?待我知曉自己終于有后,欣喜若狂的趕回京城、只想要盡快親手抱一抱女兒之際,卻被陛下派人半途攔住了,強行命我改道奔赴南京…”

  抱怨與傾述之際,趙俊臣的聲音越來越大,表情憤慨、面容扭曲。

  另一邊,朱和堅則是驚訝的瞪大雙眼。

  他是德慶皇帝的親兒子,甚至還是下一任的儲君太子!

  就這樣當著朱和堅的面前、毫無遮掩的直接抱怨德慶皇帝,趙俊臣是瘋了嗎?

  但趙俊臣的抱怨才剛剛開始。

  “好吧!圣命難違、朝務更重要!我雖然很不情愿,但還是匆匆趕來了南京,結果又看到什么?周尚景竟然想要趁機侵吞了我的心血‘聯合船行’!

  我當年提議收權南京六部,完全出于一片公心,幾乎沒有任何私利考量,當時看到陛下與周首輔二人的鼎力支之后,我也特別高興,這種君臣一心、群策群力,就是我夢寐以求的景象!只要這種景象持續下去,我大明必然是萬世不衰、鼎盛不減!

  但一直等到現在,我才終于是后知后覺…原來至始至終只有我一人沒有任何私利考量,陛下當初支持這項計劃,只是想要趁機支開我與周首輔,然后就可以毫無掣肘的整肅廟堂中樞、擴充皇權,周首輔當初支持這項計劃,更是早就意欲背刺于我、伺機侵吞‘聯合船行’!我就是一個傻子,被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間!

  哈!只有我這個聲名狼藉的貪官,至始至終都在奉公無私,也只有我這個公認的小人,至始至終都在誠心合作…”

  說到后面,趙俊臣的語氣已經不似剛才的激動與高昂,情緒起伏也漸漸消失,重新恢復了最開始時的意興闌珊,抬頭看向朱和堅緩緩問道:“七皇子殿下若是與我易位而處,自然就可以明白我現在為何是心灰意冷了!也就明白,我剛才聽你把我比作宣成候之后,又為何是那般敏感易怒了!”

  聽完了趙俊臣滔滔不絕的傾述之后,即便是性情涼薄的朱和堅,一時間也有些尷尬,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回應。

  僅僅看南京局勢的話,趙俊臣說自己從前一心奉公、毫無私利考量并不算是特別夸張,而德慶皇帝與周尚景二人的各種小動作也確實不占道理。

  另一邊,在趙俊臣抱怨傾述之際,呂德也沒有閑著,一直在仔細觀察趙俊臣的神態變化。

  呂德出身于名門世家,傳承了王明陽的“心學”正統,族內自然也傳有某些辨識人性之秘法,可以從一個人的言行細節之后辨別真假。

  然后,呂德就驚訝發現——趙俊臣的種種情緒,竟然看不出絲毫的作假與偽裝!

  “難道…趙俊臣這個朝野公認的大貪官,實際上還真是一個心懷天下、奉公無私的忠良之臣?怎么可能?!”

  而就在呂德暗暗驚訝之際,趙俊臣的下一番話,更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一時間,不僅是呂德聽聞之后震驚不已,即便是七皇子朱和堅,聽到趙俊臣的這一番表態之后也是不可思議、表情失控,不由的瞪大了雙眼、張大了嘴巴。

  只見趙俊臣閉上雙眼,神態間滿是大徹大悟之后的坦然,緩緩道:“趁著這次南京局勢之變,我已經下定決心,意欲與周尚景同歸于盡、玉石俱焚,然后…我也可以趁機遠離廟堂是非!我累了、撐不住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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