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琪的希望落空。
從六月十四日傍晚開始,哩哩啦啦下個不斷的小雨,在六月十六下午雨歇,天色開始放晴。
六月十七日,因要隨侍世子出行,樂群院眾人得了吩咐,起了個大早。
早到子時剛過,天上還是繁星點點,眾人就已經用了朝食,換上王府內制的鉛白底的深衣,隨著眾人到王府前集合。
王府前的空地上,燈火通明。
遠遠地傳來梆子聲,才進四更天(凌晨一點)。
王府前空地前的人越集越多,卻依舊是不顯半點雜亂。
等到五更初(凌晨三點),天上依舊烏黑一片,王府儀仗集結完畢,興王與世子等輅車,隊伍啟程。
眾伴讀由儀衛司的屬官引著,與世子近衛一道,騎馬跟在世子輅車左右。
上次出城,世子并沒有擺全套儀仗,算是“輕車簡從”。
這一回是梁王生祭,興王奉旨主祭,父子二人自然是全套儀仗。
按照大明禮制,親王與世子儀仗一樣,全套儀仗六百余人,兩套儀仗就是將近一千三百人。除了儀仗,還有隨行府衛,王爺隨行府衛八百,世子隨行府衛六百,這又是一千四百人。
其余王府屬官、近衛、伴讀、內侍等,又有百數十人人。
出城的隊伍,將近三千人。道路兩側無人叩拜,因為你官府從昨晚開始就凈街。
因是烏起碼黑的,就算儀仗兩側有府衛執火把,眾人能看到的也不過是前后左右的地方,還不覺得什么。
等到隊伍行進大半個時辰,東方破曉,天色漸白,看著前方一眼難見邊際的儀仗,眾伴讀都瞪大眼睛。
道癡看著眼前情景,想起上輩子在地壇廟會上看到的“清帝祭地”,還有大觀園里的“元春省親”,當時看著數十人的儀仗還覺得也算氣派,如今對比眼前,那些都成了兒戲。
他原還想著,路上無事,說不定興王會想起王琪這個內定女婿,召見一二。看了這大儀仗,王爺象輅與世子象輅的距離,就隔著幾里。因王爺待人溫和,就將他視為尋常家長,這也太小瞧了他。
王琪咽了一口吐沫,小聲對道癡道:“二郎,我對殿下沒有不恭敬的地方吧?”
道癡笑道:“七哥怕了?”
王琪縮了下脖子,道:“都說是天家氣派,如今是真見識了。”
在對親王儀仗氣勢恢宏的震驚后,道癡還發現一個問題,隊伍的速度太慢了,眾伴讀騎在馬上,不僅跑不起來,還得需要勒著韁繩,使坐騎慢行。
一個時辰下來,才走了四分之一的路,速度是他們五月去梁王墓時的一半。
按照這個速度走下去,正午之前能抵達梁王墓就不錯…
隨著旭日東升,天越來越熱,加上空氣中水霧密布,天地之間成了一個大蒸籠。
等到隊伍行到半路的時候,眾伴讀已經跟水里撈出來似的,臉也曬成了蝦米。
頭頂的太陽也越來越烈,曝曬之下,有馬匹代步的眾伴讀都覺得難熬,更不要說那些舉著旗扇等物的儀仗司員。
等到午初,終于到達梁王墓外時,世子儀仗這里,已經因中暑倒下十數人。
因年年這個時候都要祭墓,儀衛司顯然對應對司員中暑之事也有準備,帶了不少現成的綠豆甘草湯。哪個倒下,就抬到一邊,先灌兩碗下去,簡單粗暴,卻十分有效。
眾伴讀中,陳赤忠與道癡兩個還沒什么,王琪虛胖,陸炳年紀最幼,兩人看起來情況最糟糕。
若不是被人扶著,這兩人下馬后幾乎要癱坐在地上。看著這二人手腳無力,滿頭冷汗,眼神都直了,顯然是中暑癥狀。
眾人忙扶著二人到陰涼處,又喚人去儀衛司那邊取了解暑湯。
世子得了消息,下車后便踱步過來,看了二人模樣,頗為擔心:“像是中暑了,就在這里歇著,不必再隨孤去觀禮。”說罷,又吩咐人召隨行大夫給二人診看。
等到大夫看過,這兩人確實是中暑。
世子心中有些愧疚,畢竟陸炳年紀還小,而王琪幾個也是富貴人家嬌養大的,頂著烈日騎馬幾個時辰,是夠遭罪。
他想了想,便吩咐其他幾個道:“你們留下照看的王七與陸炳,下次過來再隨孤觀禮。”
眾人喜出望外,齊聲應了。
因祭祀要在正午前舉行,時間緊迫,世子便帶人轉身去了王墓。
呂文召不再念叨什么“斯文”不“斯文”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拿起一個水袋,就猛喝起來。
劉從云也后退幾步,倚著一棵大樹,閉上眼睛。
陳赤忠看了無大礙的道癡一眼,有些詫異道:“二郎身體倒是結實?”
道癡苦笑道:“勉強而已,若是回去再暴曬四個時辰,怕是我也要廢了。”
王琪原本“哼哼”著,聽了兩人的話,哀聲道:“我是曬不得了,覺得身上跟著火了似的,有頭疼又惡心。”
陸炳小臉泛白,額上汗津津的,望向王墓的方向,擔憂道:“殿下穿著冠服,殿下說那衣服又重又悶。”
道癡投了塊濕巾,蹲下來敷在陸炳頭上,道:“你先顧好你自己吧,殿下身邊多少人跟著,哪里輪得著你操心。方才殿下過來,你也瞧見,殿下好好的。要說有什么不妥,就只有擔心你這一條。”
陸炳舒服地呼了一口氣,嘴硬道:“二哥開始學大人說話,好像我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似的。”
歇了沒一會兒,便聽到王墓里傳來禮樂聲響,大祭開始。
眾伴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沒意思。巴巴地跟過來,卻廢在王墓外,不僅他們自覺得沒面子,還丟了世子臉面。
不知道王府那些屬官,會不會覺得他們幾個是廢物點心。
道癡則是眺望四周,有些意外。他以為會看到王青洪,畢竟王青洪就在這附近新堤附近駐扎。趁著王爺出城祭祀的機會,過來回稟差事也是尋常。
可是現下王青洪卻未見。
倒是有其他幾個穿著品官服侍的官員,等在王墓外,與王府的幾個屬官在說話。
過了半個時辰,禮樂聲畢,王爺與世子一行從梁王墓退出來。
三千人馬的隊伍,與上月世子他們四百人不同,并沒有去小莊暫歇,而是就地休整,一個時辰后返程。
世子陪在王爺身邊,那些侯在外頭的品官,在王府屬官的引領下,依次上前,還真是回稟河堤工事的。
沒有見到王青洪,興王也比較意外,開口相詢,這才知曉王青洪前幾日巡堤時淋了雨,這兩日正病著,才沒有過來。
興王少不得贊上幾句,對其他幾個品官也勉勵一二。
未正(下午兩點),儀仗大軍踏上返程。
王琪與陸炳兩個,被世子叫上輅車。其他四人也得了吩咐,不用再跟在世子車架前,可以尾隨在儀仗后。
這里不用顧及儀態,倒是自在的多。
道癡雖說回程再曬幾個時辰,他也受不住,可實際上情況還好。倒是呂文召與劉從云兩個,都文弱些。
道癡便求了陸典,讓兩人混上儀衛司的馬車。
道癡與陳赤忠兩個,都去了帽子,編了樹冠遮陽,脖頸上也搭濕毛巾,卷起袖子,去了不少暑熱。
午后的太陽,比上午時還烈。
整個儀仗隊在太陽暴曬下,都失了精氣神。
呂文召坐在車上,頭上有遮陽的,添了精神,指著馬背上二人笑道:“成了老農了。”
劉從云臉上的潮紅褪去,恢復了從容優雅,看著馬背上依舊精神頭十足的陳赤忠與道癡,目光異彩連連。
道癡覺得身上的衣服干了又濕,濕了又干,王府的儀仗也歇了一次又一次。
終于熬到日落,隊伍的行進方加快些。
四十五里路,去時用了三個半時辰,回程用了四個時辰,到底王府時已經是二更末。
世子帶了陸炳回去,眾伴讀回了樂群堂。
回到樂群堂,大家猛灌了一肚子茶水后,連衣服都沒力氣換,就去了東苑,穿著衣服“撲通”、“撲通”跳下澡堂。
坐在水里,大家才舒坦些。
王琪喘著粗氣,道:“鄴靖王生祭五月、死祭十一月;梁莊王生祭六月,死祭正月,王爺都需親往主祭,真是不容易。”
眾人想起今日王爺世子全套儀仗出行的速度,都覺得頭疼不已。
兩位已故藩王的生死祭都是固定的,現下主祭的是王爺,王爺不容易;以后世子繼承王位,主祭的就是世子,不容易的就是世子。他們不管是伴讀,還是將來做屬官,也都要跟著。
呂文召已經忍不住哀叫出聲。
王琪是得過且過的性子,雖他提及此事,可是最不犯愁的也是他。
他在水里動了動胳膊腿,舒服了呼了兩口氣,道:“我還以為我要熬不過去,總算活過來了…我要泡足一個時辰…”
覺得舒服豈止他一個,一時之間,大家都懶得說話,就這樣在水里泡著。
遠遠地傳來梆子聲,已經三更天(晚上十一點)。
夜風陣陣,空氣中總算有了一絲涼意。
道癡身上燥熱消減,眼皮越來越沉,耳邊已經傳來一陣陣呼嚕聲。
王琪在水池中睡著了。
道癡剛想推醒他,便聽到遠處傳來“當當”聲,不由色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