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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西山寺里有老僧

  山曰西山,位于城西三十里,山頂有寺曰西山寺。

  雖名為寺,供奉著佛祖與羅漢,可西山寺并不接四方供奉。

  因為整個西山土地,都是城中大戶王家所有。

  西山寺是王家先人所設,只受王氏子孫供奉。

  傳聞,王家先祖曾是元末少林寺武僧,后太祖反元,王家先祖還俗追隨太祖皇帝,曾為太祖皇帝宿衛親軍。

  沒等開國,王家先祖便因傷病離了軍中,而后攜妻帶子,回鄉安居。

  等到太祖皇帝開國,論功行賞,王家先祖雖不在爵位列表上,可太祖皇帝并沒有忘了這個昔日器重的親軍侍衛,賜金百兩,誥封正五品武德將軍。

  王家這時,已經趁著戰亂初定,買下良田百頃,成為長壽縣的財主富戶之一。

  趕巧的是,洪武三年,安陸府附郭長壽縣,使得長壽成為府衙治地,第一任安陸知府是昔日軍中文書,恰好是王家先祖舊識。

  在其照拂提挈下,王家子孫從農轉士,耕讀傳家,王家始大。

  沒幾年,安陸府改安陸州,長壽縣廢縣改州,繁華依舊。

  王家那位先祖,卻是在子孫出仕,家族漸興之時,在自己買下的西山山頂,建了一座小寺。

  等到孫媳進門,他就上山再次落發,在寺里做了和尚。

  一百五十余年下來,王家成為安陸州士紳之首,盤踞在安陸州內外。

  西山寺,依在聳立在西山山頂,只是許多王家子孫已經忘了自家還有這處祖地。

  “呼”,即便是隔日例行之事,可是看著水缸盛滿的小和尚,依舊臉上露出幾分笑意。

  此處是西山寺西跨院。

  因西山寺建在山頂,地方有限,因此布局小巧,不過小小三進院。

  山門進去,第一進正殿就是天王殿,偏殿是經室與客堂;第二進是大雄寶殿,偏殿是地藏殿與羅漢堂,第三進正房是禪室與方丈室,左右都是齋房。后一進院子,左右各有一個跨院,一處是廚房之地,另一處則是雜役居所。

  水缸雖不大,可是真要盛滿,卻要往返山澗八次。

  從太陽未升起開始,小和尚只擔水這一項,就要用兩個時辰才能完工。

  水缸旁邊,是個尺高的大瓷盆,里面盛的是水缸里早晨淘出的陳水,水上飄著個葫蘆瓢。

  經過兩個時辰日曬,里面的水已經去了涼意,變得溫溫的。

  小和尚拿著葫蘆瓢,盛了溫水,從頭到腳,沖了兩遍,而后才放下葫蘆瓢,轉身進了后院。

  等從東廂齋房出來,他已經換了干凈衣服出來,依舊是一身半舊不新灰色僧衣。

  這時,便聽到禪房里傳出聲音道:“癡兒,還不進來…”

  小和尚嘆了一口氣,心里曉得,今日的第二份功課要開始。

  進了禪房,便見一個古貌蒼然的老和尚坐在蒲團上,笑瞇瞇地看著他。

  老和尚對面,是臺矮幾,矮幾旁有個舊蒲團,就是小和尚的位置。

  小和尚做了個“合十禮”,道:“大師父。”

  雖說小和尚由老和尚帶大,兩人之間有師徒之實,卻沒有師徒之名。

  小和尚口中這“大師父”,是外人對老和尚的稱呼。

  小和尚早先也常疑惑,老和尚行事隨性,為何卻避諱“師徒之名”,這兩年見的多了、聽的多了,多少也猜測中其中緣故。

  這寺是王家供奉的寺廟,百五十年來,這寺里侍奉佛祖的和尚,也多是跳出紅塵外的王家子孫。

  老和尚也不外如是。

  雖說一年到頭,上山入寺的王家人有數,可瞧著說話做派,上山請安的人身份絕對不低。

  若是沒有意外,自己身體這個本主,當也是王家子孫。

  老和尚雖披著和尚皮,可為人行事更像是偏重儒家禮法。

  不與小和尚定下師徒名分,多半是兩人是血脈親人,且差了不止一個輩分。

  這也不稀奇,老和尚看著不過古稀之年,可實際上已年近九旬,耄耋高壽。

  按照老和尚的說法,西山寺第一代方丈出身少林,是少林“覺”字輩,到老和尚這一代,就是“普”字輩,老和尚法號“普慧”。

  到了小和尚這里,老和尚則給他起的法號是“道癡”。

  道癡盡管上輩子活了三十年,可對于少林寺也只是曉得當時的方丈叫釋永信,范的是“永”字輩而已,至于“普”與“道”中間是相差幾代,他還真的不知道。

  “背!”待道癡行了禮,在蒲團上坐了,老和尚半句廢話都沒有,直接吩咐道。

  “外君子而內小人者,真小人也。外小人而內君子者,真君子也。道高者不矜,義重者輕害。人慕君子,行則小人,君子難為也。人怨小人,實則忘義,小人無羈也。難為獲寡,無羈利豐,是以人皆小人也…”

  不過是一百四十八字,對于背了六年書的道癡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

  須臾功夫,背誦完畢。

  老和尚點點頭,道:“可達意了?”

  道癡想了想,道:“外表君子但內心小人之人,是真正之小人;外表小人內里君子,是真正之君子。品德高尚之人不自夸;義氣深重之人輕視禍端。人之羨慕君子,行事卻趨于小人,是因君子難當;人之怨恨小人,實際行事也難坦蕩,是因小人行事無需拘束。君子難當得到的卻少,小人行事自在獲得卻很豐厚,因故,世人行事都趨向小人…”

  道癡話音未落,外頭就傳來腳步聲。

  老和尚聽了,不由皺眉。

  道癡止了話。

  西山寺雖無門禁,可能出入寺院的人也都有數。

  除了王家宗房來請安的老太爺,剩下的就是山下王家窯村長一家。

  畢竟山上老的老,小的小,里里外外各種雜務。

  老和尚又是愛清凈的,拒絕了王家宗房那邊派來的仆從。

  村長就打發子侄隔日上山一次,做些掃灑之事。

  至于老小二人所需的米面菜蔬,則是由王家宗房那邊每旬送上山一次。

  “大師父,小人來了。”門外傳來男人的哽咽聲。

  老和尚的眉頭展開,臉上露出幾分怔忪。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道:“進來吧。”

  外面的聲音,道癡并不陌生,正是王家窯村的村長王福平。

  看到王福平披麻戴孝地進來,素來淡定的老和尚,也終是變了臉色。

  這會兒功夫,王福平已經跪倒在地,哭稟道:“大師父,小人老爹昨晚去了…”

  老和尚半晌沒吭聲,禪房里盡是王福平的抽噎聲。

  道癡早已起身,站在一旁,聽到這個消息,已經握緊了拳頭,心里直揪得慌。

  老和尚對他有教養之義,那王老爹對他則是撫養之恩。

  他在這世上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王老爹。

  王老爹不是旁人,正是雜役院的舊主,西山寺的第三人。

  前年冬天,王老爹摔了一跤,行動就有些不便利,被村長接下山養老。

  道癡有數的幾次下山,也多是去王家窯探望王老爹。

  雖說王老爹年過古稀,在這個時代已經是高壽,可聽到這個消息,還是讓人心痛。

  好一會兒,老和尚方幽幽道:“他走的可安生…”

  王福平哽咽道:“走的安生。昨晚還好好的,就著兩個肉粽子,吃了兩角老酒…今早到了飯時,還不見他老出來,小人過去請,才發現他老人家已經去了…”說到這里,已是泣不成聲。

  老和尚長吁了口氣,道:“起來,你是喪主,多少事要料理,莫要在老和尚這里耽擱,下山去吧。”

  王福平起身,卻沒有立時就走,而是從背后解下一個小包裹,打了開來。

  里面是只梨花木盒子。

  老和尚見狀,神色有些恍然。

  王福平將木盒雙手送到老和尚身前,道:“小人老爹早有吩咐,說這個留在小人家也糟蹋,當留給小師父…”

  老和尚點點頭,轉頭對道癡道:“既是留與你,就收下吧,莫辜負他一片心意,也算全了你二人數年緣法。”

  雖不曉得這木盒里裝的是什么,可想起王老爹數年慈愛,道癡不禁紅了眼圈,鄭重地接過木盒。

  王福平像是了了一件心事,胡亂在臉上抹了兩把,擦了眼淚鼻涕,道:“大師父,小人先下山治喪…小人老爹高壽,說來也是喜喪,您老人家心里莫要難過。小人老爹最是敬重大師父,要是曉得大師父難受,怕是在地下心里也不安生…”

  老和尚微微頷首,道:“帶了道癡去…代老和尚在老王跟前頌百遍地藏經…”

  后一句,卻是吩咐道癡。

  道癡低頭應了,對王福平道:“還請村長在山門等我一等,我取了法器就來…”

  王福平忙道:“那就有勞小師父了…”

  再次同老和尚告退后,王福平退了下去。

  道癡沒有立時跟上,而是回了所居東廂齋房,放下了木盒。

  他沒有打開木盒,而是放在書桌上,而后在頸上掛了檀木佛珠,又捧了自己素日所用的木魚,才出了齋房,前往山門。

  安陸城外的官道上,煙塵漸起。

  馬背上,一個少年往遠處的城門,滿臉雀躍,忍不住轉頭對身邊隨從道:“海叔,到安陸城了…”

  被稱為海叔的,四十來歲,做管家打扮。

  見少年晃動韁繩要催馬疾行,他忙道:“三少爺不可,仔細太太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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