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老三目力極強,強光之下,已瞧清這輛桑塔納的面目,只覺異常眼熟,方要朝車牌瞧去時,眼前陡然一晃,一條肥碩的身子,對著那輛桑塔納直沖而去,定睛瞧去,正是嚴寬嚴局長。
這嚴局長以洪金寶的身材,愣是跑出了劉翔的速度以矯健,車速不減,他奔行的速度亦不減,眼見著要撞上了,那桑塔納猛地剎車,嚴局長也一如劉翔般靈巧,肥碩的身子滑過一道完美的弧線,準而又準地到了側門邊,彎腰將門打了開來。
這行云流水的迎接,開門,一條龍動作,直看得人大開眼界,嘆為觀止,沒有千百回演練,絕難到達如此程度。
這會兒,桑塔納已然停穩,見了那車,眾人皆知曉是誰到了,不待薛向有所表示,眾人皆朝那小車圍去。
未幾,一個身材高大,形容儒雅的中年男子,步下車來,臉上濃濃的青氣,迫得想要上前拍馬,問好的嚴寬等人,齊齊退了一步。
來人正是,德江地委書記周道虔!
“都圍在我身邊做什么,你們到省城來,到底是來迎接我周道虔的,還是來干工作的,我周道虔迎不迎的,不會胖半斤,也不會瘦幾兩,可你們要是拿著德江五百萬人民未來的幸福生活當兒戲,我絕不答應!”
周道虔這番話道出口來,簡直是氣勢雄張,殺意畢露。
薛老三原本,還想迎上去解釋一二,可聽了這番話,立時就住了腳。
前次,因為王勝利演的烏龍案,他已經和這位周書記結了極深的梁子了,眼下。讓人抓住痛腳,又擺明是來撒那口氣的,他薛某人上前解釋。只會自取其辱。
果然,又聽周道虔訓斥道:“我在省委開會。就聽到你們在這邊干的蠢事了,聽到李省長在大會上,點了德江的名,我都替你們著急,我真是臊得慌,坐在會場,那屁股底下。就跟生了刺一般,按說,省里領導批評一次,你們就得警醒。可你們竟然比蠢豬還蠢,連挨兩次批評,還出了這種差漏,如今讓人趕出來了吧,沒戲唱了吧。你們倒學會了挺尸了,在人家門口干挺著有什么用,人家能讓你進去,跟要飯花子一般,在人門前瞅著。挺給德江長臉是么…”
上次,聽周道虔給普法講習班開第一講,薛老三還覺得這是個知識型,學者型干部,出口成章,不吐惡言,這會兒,聽了這位一套套的罵詞,薛老三才算明白,為什么以前廖國友總說,這年頭能當上地方政府首腦的,就沒有不會罵娘的。
挨罵也是活該,誰讓自己辦事不周,讓人抓著小辮子了呢,不過,薛老三可不會認為周道虔此刻慷慨激昂,是在為德江五百萬人民義憤。
因為德江地委,行署,但凡覺得有百分之一的招商成功的可能,這個桃子,就不會落到他薛老三手里。
周道虔,孔凡高恐怕是早憋著勁兒,就等著他薛某人在此事上出了岔頭,好看他薛老三笑話,打他薛老三的板子。
如今倒好了,還不到招商會結束,不到最后結果塵埃落定,這位周書記就等不及,撲過來了。
周道虔罵得急烈,徐吉利等人雖未必有錯,卻絕對無功,畢竟,份屬招商團,自然只有吃掛落的份兒,一個個被訓得面紅耳赤,汗如雨下。
倒是那位嚴局長心中暗爽不已,雖然假模假式地擦著汗,嘴上卻時不時地做些檢討,而這檢討卻恰到好處的,將此次招商為何失敗的結果,牽扯給了薛老三。
比如周道虔問,為什么開個宣講會,又不用同志們發言,全省十三個地區都安然無事,獨獨咱們德江招商團要挨批評。這位嚴局長馬上自我檢討一番,說是因為自己疏忽大意,忘記通知薛專員,以致薛專員外出,給耽擱了,所以才挨了批評。
周道虔再問,今早為何沒有趕上李省長帶領的大部隊,一同去機場接機,這位嚴局長絕口不提被人使了小動作,誤傳了接待時間,只說薛專員為了鄭重其事,萬無一失,招呼大伙兒開會,結果,開得忘了時間,這才沒趕上大部隊。
嚴局長不愧是老官油子,字字句句,看似在替薛老三分辨,實在是小刀子戳得颼颼,薛老三若是紙做的身子,這會兒恐怕早就千瘡百孔了。
好在他薛某人銅皮鐵骨,早就料定了周道虔此來何為,也就不在乎嚴寬這小丑一般的家伙,跟周某人唱雙簧了,唱來唱去,還不是一個結果。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弄這套虛頭八腦的,只讓他發笑。
徐吉利倒是聽不下去嚴寬如此顛倒黑白,拿著糞桶,往薛向身上潑臟水了,幾次想開口分說,卻被周道虔拿眼逼住。
“薛向同志,作為此次德江招商團的團長,你有什么要說的?”
演了半天后,周道虔終于把矛頭對準了薛老三。
薛向掏了掏上衣兜,卻發現煙盒已經在地上了,一邊的戴裕彬倒是警醒,趕忙掏出煙來,幫他點上。
薛老三抽口煙,噴出口濃霧來,方才道:“我沒什么好說的,嚴局長說的對,大部分情況就是這樣。”
薛老三就是這樣的家伙,他只跟準備妥協的對手妥協,自己絕不服軟。
如今,他明知道周道虔來找碴兒,自然不會給他好臉色,周某人傲慢,他就更傲慢。
他這慢慢悠悠的動作,瞧得周道虔血壓瞬間飆升。
啪的一下,周道虔寬厚的巴掌猛地拍在了車前蓋上,發出一聲巨響,唬得遠處躲在立柱后瞧熱鬧的衛美人猛地跳腳。
“糟糕,壞家伙要倒霉了。”
衛美人在組部工作,如何不認識周道虔這位蜀中有數的封疆大吏。
如今,薛向在蜀中的差事,辦成了這樣,恰逢頂頭上司巡閱上門,不吃頓板子,又怎么可能。
一想到薛老三要倒霉,昨天還恨不得這壞家伙吃飯被噎,喝水挨嗆的衛美人,一顆芳心攸的一下,抽緊了。
果然,周道虔向前一步,指著薛老三的鼻子咆哮開了,“沒什么好說的?呵呵,多輕飄飄的一句話,你薛向同志對五百萬德江人民沒什么好說的,德江地委對你薛向同志有說的,鑒于薛向同志,在省城招商期間,玩忽職守,曠工冶游,飄達狂放,行為無度,致使德江招商引資局面,出現根本性崩壞,辜負了黨,辜負了五百萬德江人民的殷切期待,現在,我代表德江地委對你薛向同志,做出嚴肅批評,并勒令停職反省,以儆效尤!”
周道虔話音落定,滿場死寂,遠處的歌舞聲,和販賣的吆喝聲,卻越發刺耳了。
誰也沒想到,周道虔出手竟然這么狠辣,這是要致人以死地啊。
周道虔是地委書記,的確有權力代表地委,而薛向的組織關系,雖然在省里,可只是行署專員助理,而非行署副專員,周道虔以組織程序治他,的確無須上報省委。
而一旦周道虔此刻口頭做出的組織結論,以書面形式下達,將會在薛向的履歷上,記上濃墨重彩的一筆,普通干部,遭遇此厄,仕途基本就打上句號了。
即便薛老三家世不凡,功勛卓著,可要是在德江經此滑鐵盧,絕對也是宦海浮沉中難以承受之重。
戴裕彬更是脹紅了臉,也不管若薛向倒臺,周道虔就是一言能決其生滅的存在,雙瞳貫血,死死盯著周道虔,額上青筋突突直跳,這會兒,他若又把手槍,沒準兒能一時激憤不過,拔槍朝周道虔射去。
周道虔余光冷冷一掃戴裕彬,眼神卻始終黏在薛老三臉上,于他而言,戴裕彬不過是只微不足道的爬蟲,連惹他周某人憤怒的資格都沒有,便是這爬蟲的主子,他周某人此刻說滅,不也就滅了么?
周道虔盯著薛向,薛向也盯著周道虔,周道虔盯著薛向盯來的眼睛,冷光如刀。
細細說來,對薛向,他原本是抱有不小的好感的。
自打聽說了孔老虎,被薛向在見面會上,氣得失了態,周道虔心頭就倍覺舒爽,直覺在德江的日子也好過了許多。
尤其是,這位薛向同志,成功完成清欠工作,榮獲活土匪稱號,狠很抽了孔老虎一記而光后,周道虔對這位薛主任的好感,直接飆到了頂點。
有這位活土匪存在,不僅成功分散了孔凡高投注地委的注意力,減輕了他周某人的壓力。
而且孔凡高屢屢被薛老三掃面子,威信大降,他周某人趁機聚勢,便連地委會上的形勢,也有了好轉。
可哪知道,偏偏在關鍵時刻,這活土匪就化身養不熟的狼崽子,狠很咬了他周某人一口。
其實,當初,接到孔凡高自薛向辦公室打來的電話的瞬間,周道虔就恨不得掐死薛老三。
盡管稍后想明白了,可能是孔凡高的離間計,薛向沒有道理棄他周某人,投奔孔凡高,可薛向大錯已然鑄成,他周書記斷然沒有原諒小小薛助理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