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向再見到洪道時,還是在縣委常會會議室,洪道的表情一如上次冷峻,只是嘴角微微上翹,略含譏誚,似乎藏著什么可樂的事兒一般。
洪道的變化不大,可與會人員的變化那就大了去了,一眼望去,真個是大有物是人非之感。不僅人臉變了不少,便連座次的變化也是極大,上次會議列席末梢的幾位,換了俞定中的鐘伯韜、接了王維的紅臉段鋼,頂了薛向的劉力,替了鐵通的馮勝,均早已不在末尾了。
鐘伯韜坐了僅次于洪道的左首第一位不說,段鋼、馮勝的位子也較上次大幅躍進,而最有意思的是,劉力原本該和田伯光相對而坐,居于末梢,可偏偏薛向現下只是空筒子常委,沒了職務,輪到他敬陪末座,反坐了劉力下首。
位子坐定后,洪道依舊沒有廢話,直接就講了地委對蕭山縣近期工作的意見,有批評有鼓勵,好一通長篇大論后,終于扯上了正題,“…任命薛向同志為蕭山縣委專職副書記,分管分管組織工作、縣委辦和編委辦工作,聯系人大工作,主抓經濟建設…”
聽到洪道嘴巴里念出主抓經濟建設的時候,不僅薛向驚得瞪圓了眼睛,與會十多雙眼睛更是或直視,或斜睨,或微瞟,皆朝薛向身上投來。
細說來,薛向接任衛清風擔任專職副書記,在蕭山縣已經不是什么內幕了,畢竟這種人事變動的消息傳得最是迅疾,再加上,諸位常委們或多或少在地委都有些根腳,這種消息自然是瞞不過他們。
可讓眾人吃驚的是,薛向不僅抓了組織,還要分管經濟。這一手人事,一手財政,論權限。已然超過了前任衛清風,隱隱有蓋過鐘伯韜之勢。地委這是要鬧哪樣?
不止蕭山縣的一幫常委們猜不透,便是洪道心中也疑竇叢生,這個人事任命可以說地委是在馮京的強大壓力下,被迫通過的,可主抓經濟,卻是陳建一錘定音,愣生生給安上去的。這才有了這詭異至極的任命。洪道想不通的是,陳建似乎早有動議調整薛向,甚至私下里已經跟自己吹風,要動一動地委辦公室。顯然就是給這位騰位子呀。
縱算有了馮京的壓力,調不動薛向了,可也沒道理再塞個如此大的甜果呀!
洪道想不通很正常,因為他的著眼點只是權謀政治,格局差了陳建不是一點半點。陳建是什么人。花原地委的總首長,他考慮問題自然站在全局的角度,此先調整薛向,無非是為了圖清靜,更重要的也是。平衡地委班子,畢竟一縣格局再怎么震動,無論如何也比不過地委權力核心發生動蕩來的緊要。如此比較,薛向自然得被犧牲掉,換取地委的平穩。
可馮京的殺到,讓陳建的調整成了泡影,既然無法調整,陳建的眼光自然又落到了蕭山縣全局。很明顯,薛向抓經濟的本事一流,做組工卻是新手,陳建不擔心薛向把組工弄得一團糟,畢竟上有書記,下有組織部長,再壞也壞不到哪兒去,反而擔心蕭山縣沒了薛向掌舵經濟建設,發展速度會大打折扣,于此,給薛向按上個主抓經濟工作的任命,自然就勢在必行了!
薛向重任上肩,大權在握,廖國友不住飛來笑眼,衛蘭嘴角淺笑,便是宋運通也稍稍沖薛向點頭,其余諸人則心緒如潮,而其中尤以鐘伯韜、段鋼兩位臉色最是冷峻。
想來也是,薛向這一抓經濟,可是分走了二人大部分權力。雖說縣府大局仍舊以鐘伯韜掌舵,段鋼協助,可現下誰不知道工作重心已然放到了經濟建設上來了,薛向要抓經濟,鐘伯韜也要抓經濟,便是段鋼的分工也是協助鐘伯韜抓經濟。如此一來,全縣三位大佬抓經濟,不打羅圈架才怪呢。
而最讓鐘伯韜燒心的是,要是薛向頂個空筒子副書記,說分管經濟也就罷了。他鐘某人還能以勢壓人,可是薛向不僅不是空筒子,連級別都跟他平級了,就連縣府二號段鋼以后不只得跟他鐘縣長匯報工作,還得跟這位薛書記匯報經濟方面的工作。還有更煩心的是,這位薛縣長不僅抓經濟,還抓官帽子,這一抓可就要了鐘縣長的命嘍。
鐘縣長幾乎用屁股想,都能知道他若是和薛書記發布了相反的命令,下面的人會聽誰的。一念至此,鐘伯韜便是怨念萬端,又生出悔恨來。
想當初他鐘某人可是地委二號大秘,堂堂地區辦公室主任,乃是地委秘書長的有力競爭人選。即便是下放到地方,那也是非一地縣委書記不足以盛下他鐘某人的。正是看著蕭山縣大紅果子赤裸裸得誘人,鐘大秘才一個沒忍住,尋了丁龍,便跳下身來采摘。原本鐘大秘一眼相中的是蕭山縣縣委書記的位子,可誰成想丁龍不但不支持,反而訓斥了他幾句“好高騖遠”的話,鐘大秘至今都沒想透自個兒到底是怎么個好高騖遠法兒。
想不通歸想不通,縣長就縣長吧,反正蕭山縣的紅果子總歸有份兒,這一任縣長坐下來,保管妥妥地一個副廳級到手。誰成想鐘大秘美夢還沒做上三分鐘,薛某人的這份任命就愣生生將他給錘醒了。先不說分工打架,就是丁專員往死了整薛某人,他鐘縣長就注定是薛縣長的對頭。對頭歸對頭,可總歸得勢均力敵吧,這位薛書記又是官帽子,又是錢袋子,雙手都抓,兩手都硬,這架還怎么打,活脫脫就是挨打啊,賊老天,你敢再偏心些么?
鐘伯韜怨念無窮,若不是理智尚存,真想立時踢板凳閃人,回地委,抱了丁龍的大腿問出十萬個為什么!
鐘伯韜不爽,卻有人比他還不爽,不爽的自然就是新科常務副縣長段鋼。說起來,段鋼不是花原本土干部,而是省里下來的。說起來,也怪蕭山縣的這顆果子太誘人,不單花原地委的大佬們動了心思,省里也同樣有高人盯住了,段鋼便是這樣下來的。
可人家段鋼下來是摘果子的,不是當泥胎木偶和小腳媳婦兒的,可薛向這么一抓經濟,弄不好段鋼就得成泥胎木偶和小腳媳婦兒,更讓段鋼惡心的是,他這個小腳媳婦上面竟有兩個惡婆婆,這日子還能過嘛?
說實話,洪道今天下來,卻是抱了看好戲的心態,這會兒,眾人的驚訝的表情,很讓他這位導演滿意,暗道,好戲才開場呢,這才哪兒到哪兒?
“…好了,薛向同志的履歷和事跡,我已經介紹完了,不管是熟悉還不是不熟悉他的同志,相信對這位同志,應該已經有了直觀的認識和較為全面的了解了,我也相信薛向同志能夠在新的崗位上,做出更大的成績!”
說罷,洪道難得地鼓了鼓掌,還給了薛向個詭異的笑臉。洪道掌聲一起,眾人自得相隨,即使不爽薛向到極點的鐘伯韜,也不得不有氣無力地拍著。
眾人給予了掌聲,按道理講,下面洪道就該讓薛向說兩句,向眾人表示感謝。可就在這時,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推開大門,急步奔到洪道身邊,附耳低語了數句,洪道眼眸精光一閃,笑道:“同志們,現在請大家以熱烈的掌聲歡迎新任蕭山縣縣委書記的到來!”
洪道此言方出,眾人眼神皆朝門邊看去,因為蕭山縣已然個把月沒有一號書記了,更讓人好奇的是,到底是誰摘到了蕭山縣這顆最大的果子,而且洪道以地委組織部長的身份,還玩兒這種玄虛,更是極大的提高了眾人對新任一號的期待。
霎時間,室內落針可聞,室外腳步咔咔,聲音越來越近了,似乎每一步都踏在眾人心坎兒上,薛向更是起了極不好的預感,因為他國術無雙,聽聲辨物,對他來說,乃是易如反掌,這會兒,聽著這腳步聲,他幾乎已然肯定來者何人,只是他心頭萬分不信,不信竟然是他。
薛向的疑惑并沒持續多久,很快,門簾處便多出個人來,那人身量不高,方面大耳,鼻子微塌,未曾開口三分笑,可以媲美彌勒佛,不是蕭山縣原縣長俞定中,又是何人!
俞定中突然現身,不止薛向驚得差點兒沒失聲叫出,滿場更是起了一陣低嘩,任誰也沒想到被紀委帶走的俞定中,不但殺回來了,竟還逆而奪取了蕭山縣的最高權力,這故事可以排成話本傳奇了,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洪部長好,同志們好!”俞定中滿面紅光,步履從容,步進門來,就大聲向眾人問好。
“定中同志,快過來,快過來!”洪道滿面含笑,伸手便來拉俞定中。
這會兒,鐘伯韜也起了身,要給俞定中讓座。
俞定中急步迎上前去,熱情地和洪道握了握手,又伸手按住了鐘伯韜的肩膀,“縣長坐,同志們也坐,老話說,后來的不坐席,我還是隨薛書記坐一塊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