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出這話,高大寬已經是心中滴血了,兩萬塊,糧站得忙活多少年啊!
高大寬原以為自個兒已經是給了薛縣長十二分面子,這薛縣長該心滿意足了吧,熟料,他話音方落,砰的聲響,薛向就把茶杯砸了,指著他喝道:“高大寬同志,你少給我討價還價,你們糧站總計八十三位在編公職人員,每年財政下發工資、糧站養護費用不過兩萬不到,就算你們糧站的干部都是餐風飲露之輩,糧站的維護都是用的泥巴,也要不吃不喝贊上五六年,你這兒跟我說這筆錢是一粒粒攢出來的,那我倒要請教請教你們是怎么攢出來的,是克扣了糧站同志們的工資,還是每次養護糧站都用的稀泥!”
薛向一劍刺出,正中要害!
其實,這些積攢的錢,自然不可能是來自普通公職人員的工資,畢竟是人都要吃飯,敢克扣這幫基層干部的工資,保管給你領導鬧翻天。至于什么節約養護費用而遺留下來的,更是傻子都不會信。那這錢不是來自克扣工資和公費開支遺留,那出處自然就不可對外人道了。而薛向此時直指問題核心,高大寬當真是欲辯無言。畢竟無論他怎樣解釋,也無法給這相當于蕭山縣年財政收入近十分之一的巨款按上個說得過去的說法。
因為,這筆錢的來路確實不怎么正規。原來,糧站每年驗收農戶繳納糧食時,都會采取特殊的手段,弄下點糧食,雖不似封建王朝的稅吏收糧那般玩兒淋尖踢斛,可要密下一斤兩斤糧食的手段,自也層出不窮,日積月累。自然數額驚人。也正是因為這糧站面對的是遼東省第三大縣的糧戶,所以積累的身家就格外豐厚。
當然,這種弄外快的手段。也非只蕭山縣一地使用,極具普遍性。真正是屬于潛規則一流。可這潛規則,從來最上不得臺面,這會兒,薛向愣要把它端上臺面,叫高大寬如何分說。
糧站是如此情況,各個部門或許生財之道有異,可內里苦衷如一。都是道不得的手段。如此一來,高大寬被僵住了,余眾正在蓄勢待攻的家伙們全泄了氣勢。
滿場正陷入詭異的氣氛之際,啪的一聲。衛齊名一巴掌印上了會議桌,指著臺下眾人叱道:“什么東西!整日里裝窮喊苦,背地里腦滿腸肥,這會兒,要刮你們的肥肉了。曉得叫疼了啊,疼死也是活該!都說大河有水小河滿,大河沒水小河干,這倒好,大河干了小河滿!姑且不提你們這小河是怎么滿的。平日里藏得可真嚴實,我都沒想到我手下竟養著這么一群東西,還局長,處長,就這演戲的水平,我看完全可以招進縣文工團。那個誰,蔡從定同志,對,就是你,我記得上回全縣的教師沒工資發,你搬了鋪蓋卷兒跑到財政局門口打地鋪,這回,你居然有一萬多塊支援縣里,嘖嘖嘖,就你這表演水平,進了文工團,就是臺柱子哇…”
衛齊名忽然爆發,可真是徹底嚇壞了這幫還在想著法子繼續朝薛向死纏爛打的頭頭腦腦們。要知道衛齊名可是除了名兒的好脾氣,幾乎從來不大聲叱責下屬,今兒個老實人發火,誰還敢聒噪。更何況這衛書記也不是什么善茬兒,人家不愛發火,那是胸有城府,可收拾起人來,那絕對讓你永生難忘。再者說,衛齊名的份量自然遠超薛向,人家堂堂一縣總首長,發起狠來,要摘了誰的烏紗帽,那也是一句話的事兒。
這會兒,衛齊名發飆了,一眾人等不說繼續嘰咕,便是連先前的憤憤之色也不敢稍露了,全都老實地低了腦袋,不知在盤算著什么。
要說這回衛齊名是真個惱了,他不是惱薛向在他面前,成功唱了出大戲,而是惱眼前這幫臉上面有菜色、背地里肥得流油的肥豬。在他衛書記想來,這幫肥豬就是要宰,也該由他衛某人親自來宰,可誰成想全便宜了姓薛的。再者,這群肥豬中,有多少都是他衛某人一力簡拔的,這倒好,這幫王八蛋不和自個兒交心,倒是便宜了別人,真正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衛齊名很是罵了一陣兒,罵得嗓子眼兒發干,捧起茶杯剛抿了一口,正待接上,熟料話頭兒就被一邊從地上爬起來不久、氣得快爆炸得俞定中接了過去,但聽俞定中猛喘兩口氣,蓄足了氣力,喝道:“所有財務全部收歸財會中心,誰有意見,找我反應!”
說完,砰的一聲,俞定中將推開的座椅踢了個筋斗,憤怒值滿格的俞縣長已經顧不上什么衛書記的顏面了,竟搶先退場了,但見他邁開大步,直沖大門而去,蕭索的背影,撲上正午的金輝,是那樣的高大而又神圣。
忽然,俞定中行到金輝正中,噗通一聲,栽倒在地,霎時,場面就亂了,無數人朝那邊奔了過去。
“別擠,別擠,讓付院長看看”
“快快,塊虧,都散開,都散開,讓俞縣長呼吸新鮮空氣…”
“還好,還好,俞縣長只是氣急攻心,昏過去了…”
料因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
晚冬將春之時,天氣蕭瑟,萬木蕭疏,蒼蒼茫茫的長白山也少了幾分生氣,放眼望去,除了皚皚白雪,就是白雪皚皚。
這天,已是1980年二月四日,也就是179年臘月十八,春節將至。自打那日摟錢大會后,薛向便未閑下過一天,雖然那一通蠻搶橫要,弄回了五十二萬多,可也只是解了來年開春的燃眉之急,距離那二百四十萬的承諾,才去了零頭,算上來年地區的五十余萬補助,和往年縣里的百來萬收入,他薛某人還有近四十萬的缺口。
更何況,那“搶劫”二級機關的浮財,他薛某人做過承諾,待縣里財政寬裕了,就歸還。那些頭頭腦腦們只當他薛某人得了便宜還賣乖,在說便宜話,可他薛某人卻是下定決心要在來年一并解決的,畢竟他薛某人初來蕭山縣,受其恩惠的人多,可得罪的人更多,且他得罪的都是在他薛某人來年轉正時,有一票的。而他薛某人畢竟不是蠻干愚夫,自然知道落選的危害有多大,所以那“劫”來的五十余萬,他必須在人代會前,還回去,不為別的,就為給這幫人平氣,就為爭那張選票。
除去這注定要歸還的五十余萬,那他薛某人來年的缺口又重新擴大到九十余萬,再考慮到縣納稅大戶旭日毛紡廠和建德五金廠的三角債危機,縣里那既定的百來萬稅收,怕又會出現一個近二十萬的缺口,如此算來,他薛某人來年的總缺口還有百多萬。
有著這如山一般的重擔,怎不叫薛向心焦,他自然不可能整日里繼續在財會中心安坐。
是以,自那日摟錢大會結束后,整整近三個月的時間,除了出席縣委、縣府的重要會議,薛向要么在辦公室研究蕭山縣的財源、稅源,要么上山下鄉地進行實地考察,為來年的施展拳腳,進行必要的準備。
三個月下來,薛向真可謂餐風露宿,歷盡艱苦,他到過距離縣府最遠的拐子村,那是一個只有十幾戶的村莊,在天蕩山最深處,進出都要用索道,也就是兩崖間連兩條繩索,兩繩中系一竹簍,那繩索連鐵索都不是,乃是用山里的亞麻搓制而成,過索時,山風呼嘯,懸崖千丈,閉著眼睛都能感覺到在和死神親吻,跟隨而來的王剛、楚朝暉齊齊麻了爪兒,躺在一邊的崖上渾身軟得沒了力氣,更不提朝深不見底的崖下看上一眼,結果,自然是薛向獨自前往,留下數百元錢,兩行清淚,方才折返。
除了這深山小村,薛向也進入過長白山余脈的黃峰山,試圖在其間找到些能大量繁殖的山貨、藥材,熟料同去的老獵人介紹說,東北產三寶,人參貂皮烏拉草,可這蕭山縣境內的大山,只產烏拉草,不產人參和貂兒。薛向學識淵博,自然知道老獵人口中的東北三寶是舊三寶,其實,新三寶,乃是人參貂皮鹿茸,都是精貴的玩意兒,至于舊三寶中的烏拉草,乃是窮人用來編鞋子,制作鞋墊,用來防凍的野草,稱之為寶雖不過份,可調侃意味居多。
如此,薛向妄圖發展山貨養殖的路子幾乎被堵死了。
如是三月,薛向上山下水,走街串戶,足跡幾乎涉到每一個村莊,每一座山峰,每一條河流,光皮鞋都磨破了八雙,最后無奈,穿的草鞋,后來不知消息讓柳鶯兒聽見了,小妮子心疼愛郎,竟遣人送來一雙鱷魚皮鞋,這才解了薛向好衣好衫配草鞋的尷尬。
風吹日緊,饒是薛向這結實橫練的身子,也有些扛不住這從山里吹出的白毛風。
卻說今日,是薛向即將離開蕭山縣奔赴京城過春節前的最后一日,上午,他隨衛齊名等常委,參加完老干部的團拜會,便約了已經放假的楚朝暉前去探望城關鎮尤里村的小花母女,外加給送年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