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周興國一番夾槍帶棒的話一出口就后悔了,畢竟眼前的這人可不是任由自己呼喝拿捏的城關鎮干部,而是縣里的副縣長,且是蕭山縣十三位頂層大佬之一,甚至對自己的位子都有一定的諫言權,且方召開不久的常委會上的消息已經傳了出來,這位可是在馬頭鄉黨委書記的位子上狠狠別了衛書記一道,差點兒連縱橫縣府的毛老虎都栽了進去。無彈窗 而馬頭鄉雖然經濟全縣倒數第一,可論行政構建,鄉黨委書記地位,可是與自己齊平,這位能讓馬頭鄉黨委書記的位子空懸至今,未必就沒有動動自己的能耐。
一念至此,周興國便待說些貼心話,轉圜下尷尬的局面,誰成想薛向的“興國同志”隨后就到了。若是一般情況下,薛向直接稱呼這“興國同志”,盡管讓人覺得別扭,畢竟這二位年齡想差懸殊,可至少還有層親昵的意思。可這先“周書記”,后“興國同志”,其中的強硬回擊的意味兒,可就不言自明了。
在場的都是人精,這二位暗里的交鋒雖然隱諱,可就沒幾個聽不出來的。
寧不屈惦記著耿天之事,會將眾所周知的拖欠教師工資的事兒,抖落出來,便沖蘇鎮長打個眼色,示意他轉圜一下場面,畢竟跟隨蘇鎮長一同下鄉的兩名老虎皮,一個鎖了吳英雄進了派出所,一個跑回鎮政府報信,這才引得眾人齊至城關小學,是以,寧不屈卻是知道這蘇鎮長和薛向說過幾句話。
這會兒,要的不是什么別的,就是這能遞得上話的人。
蘇鎮長瞅見寧不屈的眼色,心下是一喜一憂,喜的是這平時將自己呼來喝去的寧鎮長也有了沖自己示意的時候。憂的是這會兒氣氛尷尬至極,薛縣長和周書記,可沒一個善茬兒。要是一個不慎,說不得就得碰一頭包。可這邊寧鎮長都下了指示。裝看不見顯然是不可能。
就在蘇鎮長滿心糾結之際,薛向說話了:“行了,同志們的好意,我就心領了,本來下來的時候,就同衛書記和俞縣長說好了的,怕影響地方同志們的工作。就特意沒讓縣委辦下通知,誰成想還是耽誤了同志們的工作,在這里,我向大家道個歉!”
薛向這邊一松口。周興國臉上終于有了笑模樣,連連揮手道:“薛縣長這是罵人呢,您好容易下來一趟,再說這第一次下地方就下到了咱們城關鎮,這是看得起咱們啊。要是今兒個讓薛縣長過大門而不入,以后去縣里開會,一準兒要讓同志們戳脊梁骨的....”
“對對對,薛縣長,您難得來一回。而且聽說不是東北人,定是沒嘗過咱們這兒的東北爛燉,今兒個難得有機會,哪兒能錯過。我來的時候,秀蓮嫂子可是交待過,要我好好招待您,您看咱們的面子您可以不給,秀蓮嫂子的面子,您....”
見現場氣氛轉好,蘇鎮長終于適時地跳了出來,張嘴就是秀蓮嫂子,渾不覺自個兒較之李秀蓮年長半輪有余,叫得個是自然至極。
卻說小人兒的媽媽李秀蓮這會兒正躺在床上爬不起來,哪里會交待這些話,蘇鎮長安排完分地事宜后,到是去過李秀蓮家,見了滿院子的村民,在嘖嘖贊嘆李秀蓮死鬼男人的祖墳上定是冒青煙了,竟然出了個當縣長的弟弟。如此,蘇鎮長哪里還會懷疑薛向和李秀蓮的關系,這會兒,竟大模大樣地假傳起懿旨來,拿嫂子來壓小叔子。
在他想來,薛縣長總不至于艮到去確認這個消息是否熟悉吧!
蘇鎮長一句“秀蓮嫂子”出口,立時吸引了滿場的注意力,眾人均想這秀蓮嫂子到底是何許人也,難不成薛縣長在城關鎮還有親戚?
思及此處,便有腹黑之輩開始哀嘆錯失良機,平白叫蘇胖子揀了個機會,靠上了這么座大靠山。
果然,薛向聽見“秀蓮嫂子“二字,深深看了蘇鎮長一眼,說道:“同志們的好意我心領了,今次來,確實是有點假公濟私了,這不,帶自家小侄女過來繳個費,倒害得同志們沒法子正常工作了。
那個,我聽說是什么辦學經費,得兩塊錢呢,這可不是個小數,擔心小孩子弄丟了,就親自跑一趟,不過,我就納了悶兒,什么經費要收到學費的數倍之多,哪位同志能給我說道說道?”
薛向“繳費”二字一出口,滿場眾人均是一個激靈,至于他后邊還說什么,就壓根兒沒人有心思聽了。其中便以寧不屈最是惶恐,這會兒,便是傻子也知道薛縣長盯上了哪件事兒,他心中只祈禱滿天神佛保佑,千萬別漏了,俄爾一想,便拿眼睛定在了被擠在了外圍的紅臉老頭身上,此人正是多次到縣里、鎮上討要教師工資的聞校長。
誰成想,這會兒寧不屈是怕什么,來什么,這邊薛向話音剛落地,那廂的聞校長便喊開了:“我來說!”
老頭兒這一嗓子下去,堵在他前邊的人,霎時就讓開條道兒,老頭兒便擠到了前邊,扯開嗓子,便哭訴了起來。
卻說聞校長擔任城關鎮小學校長,已是二十載有余,歷經諸多劫難,而屹立不倒,自然不是愚莽之輩。可眼下,老頭子愣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城關鎮一眾干部的面皮剝了個干凈,自然是有原因的。一者,老頭子今次實在是老火了,便是五年,都餓肚子的時候,也沒發生過眼下這一欠教師工資,就欠半年的情況,難不成那三年都沒餓死老師,現在年成好了反而要餓死人民教師不成?實在是太離譜了,老頭子自家也是吃了上頓愁下頓,心中的不滿早已到了極點。
二者,聽聞教師工資下來的時候,老頭子可是在主席像前磕了頭的,心中的歡喜難以名狀,原本一腔熱情,領著幾名粗壯的體育老師前去押運錢鈔,誰成想等來的卻是自個兒成了皮球一般,被縣上和鎮里踢來踢去。大喜大悲之下,老頭子沒崩潰,已然算是能抗的。
而今天,好容易等來一個送杯水車薪的耿天耿所長,誰成想這王八蛋居然要調戲女老師,老頭子眼看老師們都快活不下去,惦記耿天兜里那五百塊錢,生平第一次對這種荒唐事做了妥協,心中悲憤之情,哪里是能用語言表達的。
三者,老頭子如今已到了退休的年齡,心中少了掛礙,再加上碰上了那位傳說中力主給教師批薪水的年輕縣長。老頭子心中怒火,悲憤,霎時間便沖破了堤壩,咆哮涌將出來。
老頭子這一頓哭訴,足足說了有半個鐘頭,直說得聲淚俱下,真個是見者傷心,聞者落淚,其中要錢的艱辛,更是被老頭子用生動得語言描繪得活靈活現,宛若現在眾人眼前。
說罷,老頭子拽過身后的一個瘦高個兒,扯開他身上那件靛藍布褂,霎時間,便露出里面的皮肉來。
薛向從來就沒見過這么瘦的人,幾乎就是一張皮貼在了骨頭上,而那皮也顯得寬大,都生出了褶皺,軟塌塌地吊著,似乎輕輕一扯,那皮便能從整副骨架上剝落下一般,薛向知道這是暴瘦之下的結果,因為正常瘦下來的人,表皮和脂肪幾乎是同步消退的,只有暴瘦極瘦之下,脂肪瘦得過快,而皮膚瘦得稍慢,才會出現這種景象。
而那人不止皮膚看得瘆人,最讓人不忍矚目的,便是他的盆腔,那處幾乎宛若一個碩大的洗臉盆子,從中陷出一個深坑,深坑四周是清晰可辨的肋條骨,恐怖異常。
見眾人無不掉頭,不忍觀看,聞校長放下靛藍褂子,哭道:“他叫皮志高,是我們學校的數學老師,原本一米八三,兩百來斤的體重,是咱們學校籃球隊的主力,短短半年下來,現在就剩了一百斤不到,不知多少次都餓昏在講臺上,難道他不想吃飯么,他們全家六口人,全靠著他拿工資養活,頓頓清湯稀飯,餓得娃娃都哭不出聲啊,嗚嗚嗚嗚....”
老頭這一哭,四下得了信兒,圍過來的老師,全跟著嗚嗚哭了起來,哭到后來,竟成了嚎啕之聲,似乎壓抑了許久的悲憤、酸楚,終于找到了爆發點。
原先,薛向也被教師工資被拖欠,氣憤不已,也想過,教師們吃不上飯,會如何如何。可再怎么想,也不會想到發生如此慘狀,眼見立著的瘦竹竿,簡直就是活著的骷髏,這比一千一萬個形容詞,更讓薛老三震撼!
啪!啪!啪!
三聲巴掌響,薛老三扯開了嗓子:“教師同志們,教師同志們,大家靜一靜,靜一靜!”
薛老三聚氣而鳴,聲如春雷,霎時間,就把數十人的嚎哭聲壓了下去,一眾老師這會兒已經知道眼前這人的身份,知道他就是那個撥錢下來的縣長,心中已然把他當了好人好官,哪里還有不聽話的,不待聞校長出聲,便齊齊熄了嚎哭,可悲傷哪里是說止就止的,嚎啕便化作了抽噎,好在聲音極低,倒是不影響薛向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