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老爺子聲音輕緩,可聽在薛向耳中不啻九天驚雷!
精研黨史、軍史的薛向,太知道這個位子的份量了,歷史上,整個征南戰役可是總共動兵六十多萬,而這六十多萬,分作東西兩線,兩線的指揮都是五五上將,而副指揮更是大軍區司令員中撥拔資歷最深者任之。薛安遠雖然也是五五將領,可論資歷,論現任職務,能一下子上到那個位置上,絕對有點兒開天辟地的意思。
安老爺子話罷,薛向久久不語,這會兒,他腹中頭緒雖多,卻一條一縷被理得極是清楚。他知道僅憑安老爺子的力量,是無論如何不能獨自將薛安遠推上那個位子的,其中必然有老首長的原因。定是安老爺子力推后,獲得老首長的首肯,最后才通過的。當然,這不是說安老爺子的推薦就不重要,恰恰相反,實在是太重要了。
因為以老首長眼下的地位,幾乎已經超脫了派系的束縛,他老人家的目光自然放在掌控大局,維護平衡,顧全方方面面的利益,自不可能還小家子氣,拘泥于一派一系,更不能在這緊要關頭,眷顧那些明顯打著自己烙印的人。況且,薛安遠在老首長麾下,論位論能論親近,也不算最出挑的,老首長自不可能一眼就相中了他。而此時,由安老爺子站出來,張了嘴,與會大佬焉能不知薛安遠的出處,且又顧忌老首長面子。自不會制肘,且安老爺子的推薦,恰好又給了老首長順水推舟的機會。是以,薛安遠這頗為離奇的任命才會波瀾不驚地通過。
卻說安老爺這廂推了薛安遠,同時也算是放棄了自己的部分利益,畢竟什么事兒都講求個平衡,不可能任由安老爺子推一個副指揮,再點幾員大將。想通此節,薛向才明白,難怪薛安遠在主持演習的時候。還不忘打電話過來,讓他登門感謝,實在是這情份欠大發了!
薛向魂穿后世,可是知道這南征之后,近半個世紀,共和國再未動過刀兵。自此之后,真可謂是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對平民百姓而言,開啟了盛世華章,可對沙場軍人來說,則是徹底終結了激情燃燒的歲月。且此次南征幾是必勝之局,戰后酬功,一個副指揮能得到何種殊榮。不問可知。
饒是薛向心念電轉,這一沉吟也耗去良久,幾次老王要出聲吱應,都被安老爺子拿眼止住。
忽地,火盆迸出一絲藍艷的火花。嘶嘶聲和明滅的炭火把薛向從沉思中拉了出來,“老爺子,我…..”
此前,他不知何事,弄不明白薛安遠為何要讓自己登門言謝,還和安老爺子斗趣。而此刻,已然明了前因后果,心中滿是感激,想道個“謝”字,卻仍舊說不出口。
老爺子虛撫著光禿禿的下巴,擺擺手:“行啦,別跟老子來這套兒,麻溜兒的滾蛋。我老頭子可是真困了呢。”
薛向也不再嬉笑插科,這會兒,他是真要好好消化下這個驚人的喜訊,起身,沖老爺子鞠個躬,大步出門去也。
看著薛向高大的背影消失在竹林深處,一直沉默的老王忽然開口了:“首長,您會上推薦了薛司令,那咱們下面的人怎么辦,不說別人,就是在江同志也眼睜睜地巴望著這一仗呢。”
“巴望什么,仗豈是那么好打的,我承認這次推薦薛安遠,有薛小子的因素,可我豈是因私廢公之人。一來,薛安遠年富力強,當年也是一員中野有名的虎將,別看咱們這次收拾南蠻子是獅子斗兔,可一個不好,這兔子的硬骨頭能嘣掉獅子的大牙,不選個能啃硬骨頭的能行?二來,薛安遠十月初上報軍委的《軍事革新報告》我也看了,其中的山地作戰簡直就是為這次南征量身而做的,實實在在是份意義重大的報告,用這樣一個有勇有謀之人,于公于私,我老頭子都不虧心。”老爺子盯著盆中欖殼炭燒出的幽藍焰火,語氣極淡。
老王瞅見老爺子茶杯空了,上手取過水壺給兌滿:“首長,您說的是有道理,可我總覺得您這次的提名,有些虧欠在江同志他們。”
老爺子一挑花眉:“虧什么?我提名他們,他們夠格兒上那個位子么?”
老王語塞,安老爺子笑道:“你呀,終究是目光太淺,你再想想,幾員小將換一員大帥,是虧是賺?”
老王盯著老爺子意味深長的笑容,再看看門口那已經消逝的背影,也笑了。
辦公室外,飛飛揚揚下著大雪,辦公室內,薛向用搪瓷臉盆,揀了幾塊木炭,倒也燒得室內暖烘烘地,當然,以他的體質自然不畏懼這點風寒,可是長時間坐枯坐案前,埋筆急書,終究有些不得勁兒。
此刻已是下午五點,快到了下班的時候,因著一年一度的新春佳節將至,薛向正在做節前的工作計劃。正寫到入神處,哇哇哇,門外傳來了歡呼聲,又聽片刻,薛向便知聲音是從左側不遠處的團委辦公室傳來的,接著便見十多個人,三三兩兩拎著一個胖大的白色編織袋,從窗前經過。
路過時,個個趾高氣揚,春風滿面,竟是瞧也不瞧窗下的薛大書記。更有三五婦女嘴里碎碎念著,誰多分了桶油,誰拿的豬腿最肥….零零碎碎,卻讓薛向聽出了大概,這團委辦公室竟是在分福利啊。
要說團委下轄四個直屬機構,就屬這團委辦公室是熱衙門,人數也最少,且團委的劉高是第一副書記掌管著財政大權。是以,平日里,這幫團委辦公室的科員們見著別的科室的同志,無不是腦袋高抬幾分,說話的嗓門也大上幾分。這不,團委辦公室分福利,薛向分管的宣傳部壓根兒就沒聽見動靜兒。
果然,這廂薛向正納著悶兒,宣傳部副主任李立鬼頭鬼腦的溜了進來。
李立今年四十有一,在團委這個冷衙門呆了整整十年,本來就是過一天混一天,萬事不惹,不爭權,不奪利,老老實實地混著。哪知道就因為那日薛書記發話讓挪桌子開會,他腳快一步,手迅三分,結果一個分管財務和審核文件的超級大權就砸到了頭上,結結實實把張錦松給架了個空。
要說這人往往在沒權沒位的時候,還能安之若素,泰然處之,可一旦權柄加身,多半是在回不到原本的心境,非狂熱起來不可,李立正是此類之屬。自打被薛向安排了分管宣傳部的日常工作后,李立幾乎是白天干,晚上干,在單位干,回家還是干,更是對薛向早請示,晚匯報,整個人一天到晚,興奮得眼珠子發紅,就連頭發都是豎著地。
這李立鬼祟地溜進門后,急著道:“書記,這回恐怕麻煩了,團辦、組織部、評檢部都發了過年份兒,就咱們宣傳部還空著啊,方才我走到門邊,就聽見曹小寶和王大軍他們在里面鼓噪說什么別人都有,就咱們沒有,話里話外,埋怨書記您….”
話至此處,李立不往下說了,而是小心地瞅一眼,看看這個一言能令己興、同樣一言能讓己衰的薛書記是否生氣了。
薛向笑笑,接李立話道:“是不是埋怨我這個副書記熊,沒能耐?”
李立連忙擺手,急道:“書記,您別跟他們一般見識,他們哪里知道您的辛苦,也不想想,您來團委才多久,這部里的爛攤子由來已久,怎么能把責任推給您。今兒個沒外人,書記您又對我老李有再造之恩,有些不該說的話,我也就放膽說了,您若是聽不進耳,就當我說胡話。”
見李立如此表態,薛向來了興趣,想聽聽這團委的老人有什么料要爆。
李立先把開著的窗子關上,壓低聲道:“書記,我覺得今天的這個事兒有古怪,咱們系團委年年都或多或少,到年關時,都會有些過年份兒發下,可哪年都沒少了咱們宣傳部。要說今年是因為咱們宣傳部效益差,所以不發,可往年不也是這般不死不活么,怎么偏偏今年要搞區別對待?我看一定是劉高書記想跟您別苗頭,我可是連續幾次見著張錦松下班不回家,老早就等著劉高書記一塊兒走,說不定就是這小子攛掇的。”
聽李立這么一分解,薛向心中雖然明亮不少,可到底有絲陰影,他不相信那個永遠面無表情的劉副書記會使出這種拙劣的手段和自己較勁兒,畢竟斧鑿的痕跡太重,四個大部,三個都發,偏偏不給宣傳部發,這簡直是小孩子斗氣的手段。
薛向略一沉吟,問道:“老李,你出去打聽打聽,看另外三個辦公室是不是都發的同一樣物事兒?”
李立微微一愕,立道:“書記,我早打聽清楚呢,團辦發的是一桶二斤裝的菜油和一個豬蹄,組織部發的是一袋五十斤裝的大米,評檢部一人分了五斤五花肉,怎么,書記您看出了什么?”
問完,李立就后悔了,暗罵自己多嘴,領導就算看出什么了,有義務告訴自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