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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撲克

  送走一幫小祖宗,薛向四人齊齊舒了口氣,這陣折騰竟耗去了個把多小時。此刻,朝日初升,光明大放,屋宇上的冰棱和積雪已經滴滴答答掉起了淚珠兒。

  眾人趁著空當,生起一盆炭火,開始圍著火盆,喝茶、談天,正打趣著劉援朝、李紅軍、孫前進三人在軍營里苦熬的慘狀,又有訪客登門。竟是張胖子、陰京華、陳佛生把臂而入,三人皆是一身黑色圓領中山裝,不知道是不是事先商量好的,統一的著裝,讓這仨走一塊兒,倒頗幾分哥仨好的感覺。三人都沒空手,大包小袋地提了不少,進得院內,便齊道拜年。

  薛向笑著將三人迎進門來,招呼雷小天三人上茶,眾人剛要落座,又有三人有說有笑地跨進了大門。

  “小薛,新年好啊,前進不在家,我這個作姑父的就替他給你拜個年啦。”搶先開口的是華聯木器廠的馬良馬廠長,他嘴上說是替孫前進拜年,不過是遮掩下面皮。這老小子凌晨三點多就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等著天亮,好趕早來給薛向拜年。這段時間,他早把薛向目前的差遣給打聽清楚了——安辦參謀,這可是戳著天啊,嚇得他差點酥了脊梁骨。嚇完之后,就是狂喜,喜的是自己怎么著也算和小薛結下幾分香火之情,再好好培育一下,將來未必不能走出一條通天大道。馬良知道了薛向的底細,卻苦于沒有機會和薛向近乎,總不能厚著臉皮天天往人家家跑,那樣顯得做作不說,沒得讓人厭煩,說不得就傷了情分。好不容易,盼到大年初一,馬良尋到了這名正言順的拜訪機會。天剛亮,馬大廠長就爬了起來,一番收拾過后,正要出門,孰料,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來給他這位廠長拍馬的廠內干部先殺到了。馬廠長心中不耐煩,卻也不得不講眾人迎進去。誰知道送完這撥,來了那撥,折騰了個把小時,馬大廠長的一雙腳還是出不得屋。眼看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馬大廠長再顧不得他這群手下的面皮,丟下句話,提了精心準備的兩條好煙,便奔薛向家去了。

  馬良話音方落,另外兩人也開了口。

  “薛參謀,我老丘來給你拜年來了,來晚了,莫怪,莫怪,中午我自罰三杯。”

  “薛同志,新年好啊,我老馬不請自到,唐突了,我那可愛的小侄女兒呢,看她馬伯伯又給她送什么來了。”

  前一位說話的正是禁衛師十二團團長邱治國。邱治國滿臉含笑,左右兩只手各提了一個紫色的帆布袋,里面裝的正是他拖遍關系弄來的人參、何首烏、蟲草等珍貴的藥材。邱治國為了這次登門也實在是費盡了心思,以他的揣度,薛參謀家吃喝穿用啥也不缺,自己送什么都達不到讓人眼前一亮的效果,思來想去,就把主意打到了供銷社的山珍藥材上來。你道邱治國為何這般上心?原來四個多月前的那天晚上發生的事,現在想來,還讓他丘團座麻爪兒。整個禁衛師從師長劉高到親近劉高的軍官被一網打盡,禁衛師轄下三個團,獨獨只有他這個主官安然無恙,其余兩個團的團長當夜就被帶走了。邱治國若還想不明白自己這是托了誰的庇蔭,那他被人稱靠拍馬起家也就純是冤枉了。因此,丘大團座一直就想找個機會,來好好感謝下這神通廣大且重情重義的薛大參謀。丘團座現在在薛向面前架子放得極低,以他超出薛向十幾歲的年紀,連拜年這種厚臉皮如馬良者也得假托晚輩的身份才好意思道出的話,就直接被他大咧咧地道將出來。

  后一位自然是五四食堂管理委員會的馬永勝馬主任了。自打小家伙叫了他一次馬伯伯,馬永勝便使出渾身解數,在最短的時間內,愣把這伯伯的稱呼給坐實了,隔三差五的差人或親自上門送些吃食、玩具。這不,他聽說小家伙愛吃大閘蟹,年關前,愣是托關系從陽澄湖帶回了四五斤給薛向家送來。馬永勝現在是徹底把住了許大部長的脈,只要許大部長一到五四食堂就餐,他有意無意地提起小家伙的近況,總會引起許大部長的注意和問話,讓他最近和許大部長熟捻了不少。更有一次,許大部長居然親自向他討教小家伙愛吃什么、哄娃娃的技巧,樂得馬永勝差點靈魂出殼。事到如今,他還看不出來許大部長對小家伙的寵溺之心,那他就糟踐了人贈的“靈犀馬”的綽號了。

  三人剛走到花池邊上,薛向便迎了出來,一陣寒暄過后,便把三人讓進了屋。待眾人重新落座后,薛向便將馬永勝和邱治國同眾人做了個相互介紹。馬良和張胖子、陰京華等人一道參加過那次會餐,本就相識,這會兒見面了,自有一番問候不提。馬永勝、邱治國和眾人是第一次見面,薛向介紹時,少不得也把各自的背景做了簡略的交代,聽得兩人心中亦是一凜。

  眾人團團圍著火盆落座,這幫人,頑主和官員同坐,青年和中年共侃,沒寒暄幾句,便冷了場。薛向作為主人和連接眾人的紐帶自然要負起搞活氣氛的責任,他轉進房,帶出幾副撲克來,這下,眾人算是找到了共同的愛好,圍著八仙桌,便玩起了拱豬(拱豬,當時比較流行的玩法,豬,暗指走z派)。

  說到這兒,年輕一些的看官少不得要問:當時有撲克么,能玩兒么?答案是有,且能玩兒。事情是這樣的,浩劫初起的時候,撲克牌中有三張花牌J、Q、K和大小王joker作為西方腐朽思想的代表,被小將們窮追猛打,撲克牌就此遭禁。撲克牌禁完后,這幫閑得蛋疼的小將們突然發現自己想玩兒牌也困難了,當時的樂子本就少,自個兒把撲克禁了,等于是自廢武功,難受得緊。撲克牌被禁了,難受的不止是小將們,高層愛玩兒牌的也不少,這怎么辦呢?好辦!人民的智慧總是無窮的,便有人出主意將撲克牌的J、Q、K改作數字11、12、13,大小王直接寫上漢字,撲克牌上的印畫也改作gm口號和領袖題詞,就這么,禁了幾年的撲克牌便在七十年代初又重新投產了。

  張胖子、陳佛生、陰京華、馬良、馬永勝、邱治國圍著八仙桌玩起了撲克,康桐、朱世軍、雷小天三人被薛向拉進了廚房準備午飯,先前邱治國便喊出了罰酒三杯,這幫家伙大年初一不出去跑動,卻賴在薛向家玩兒牌,混午飯的意思不言自明。

  好在葷菜年前已經做熟,中午,只須加熱,配上幾份小炒,便可湊成一桌,倒也方便。薛向正在浣洗池邊刺殺一條紅鯉魚,三小便樂呵呵地跨進了家門。

  小家伙一馬當先,昂著梳著偏分頭的小腦袋,臉上的笑意怎么也遮不住,顯是收獲不小;小意雙肩各跨著一個鼓得滿滿的挎包,臉上無喜無憂,緊隨其后,顯是被小家伙抓了壯丁,拉去作了苦力;小晚背著雙肩書包,喜氣洋洋地走在最后,這次拜年,也讓她嘗到不少甜頭。

  小家伙剛走幾步,便發現了正在殺魚的薛向,立時嘟嘟嘟加速,昂頭沖到浣洗池邊,變魔術一般,左一個兜,右一個兜,忽上忽下,掏出許多個紅包來,接著便介紹起這是李伯伯給的,這是王阿姨給的,難得小家伙竟把十來個紅包出自何處,記了個分明。聽小家伙報了姓氏,薛向便明白給紅包的是誰,多是薛安遠在A軍的老部下的家屬。

  薛向看得好笑,得了許多紅包,有必要得意地將小腦袋昂上天么?他正待發問,小家伙又說話了:“三哥哥,過來把我帽子里的零嘴兒接著,壓得脖子痛呢。”原來小家伙今天穿著一件粉紅色的連帽呢子大衣,待她的小書包裝滿零嘴兒后,便突出奇想,用腦后的墜帽作了盛袋。就這么著,小紅帽裝滿了,她的小腦袋也被帶得昂上了天。

  小意聽著小家伙一聲拖長了音的“三哥哥”,立時渾身打了個冷顫。二十八那天,小魔頭對小意實施核打擊——掐斷故事來源渠道,纏著他一下午連吃四根豬尾巴,吃得小意到今天看見葷腥還反胃。小意聞言,急忙上前,將兩個挎包打到背后,掀起軍大衣,挽成兜狀,老老實實地待小家伙彎腰,將小紅帽的零嘴兒接了過去。

  三小進了堂屋,剛向眾人道罷“新年好”,打牌的眾人立時停了戰斗。馬永勝最先迎了上去,老臉笑成了菊花,彎腰道:“好好好,來,伯伯給你們發紅包。”說罷,馬永勝伸進大衣兜里掏出三個一掌大小的紅封來,封口竟用金線打著毛邊。馬永勝將紅包依著年紀大小發給三小,待發到小家伙時,更是用手輕輕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喜愛之情,溢于言表。

  馬永勝這番舉動倒像吹響了戰斗的號角,眾人齊齊從兜里掏出紅包來,發給三小。這幫家伙沒一個眼色差的,就連陳佛生和陰京華事先也備下了紅包。眾人賴在薛向家不走,所為何來,不正是等著給三小散發紅包,結個人情嘛,難道就為了混一頓飽飯?

  三小沒料到,都到了家了,居然又下了陣紅包雨,歡喜得三人眉開眼笑,真恨不得每天都是年初一才好。

  薛向騎著摩托,行駛在長寧街的大道上,一路行來,最引他注目的便是家家戶戶的各樣式的春聯。這會兒,他見得最多的春聯便是從領袖詩詞中摘出的句子,諸如: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妝愛武裝;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等。除領袖詩句以外,得見最頻繁的便是和他家大門外掛的那副一樣的“新年納余慶,佳節號長春”,此句乃是華夏大地第一副春聯,為蜀主孟昶所撰。眾人懸掛此聯,無不是表達辭舊迎新,萬象更始的美好意愿。

  今天是大年初五,薛向此去正是受他伯父所托,去給一位老人拜年。此刻,薛向騎在車上,一路春風拂面,滿街玉裹瓊裝,可他卻無心欣賞,這幾天的鬧騰實在是讓他筋疲力盡。他萬萬沒想到過個年,竟比和數百人大戰一場,更令人疲憊。

  初一下午,薛向將滿大院的親朋故舊跑了一遍,天擦黑時,方才想起安老爺子那兒,自己竟給忘了,又慌里慌張地往松竹齋奔。等他到達松竹齋時,安老爺子家正在大宴賓客,二子、七女、七婿竟齊齊在家。老爺子對薛向這遲來的拜年,分外不滿,也虧得是過年,才沒出聲喝叱。薛向在老爺子面前永遠是孫猴子脾性,幾句話一挑逗,老爺子竟和他吵起嘴來,吵著吵著自個兒又樂了,看得安老爺子的一眾女兒女婿嘖嘖稱奇。誰不知道老爺子平日里冷峻非常,對誰都不假辭色,怎么和這小子好得就和哥倆兒似地。安老爺子眾女婿中唯有左丘明和陳道知道薛向是何等人物,在老爺子心中有著何等份量,當下,竟齊齊起身,來拉薛向入座。一場晚宴吃到月上中天,飯罷,老爺子掏出紅包來塞給薛向,薛向作勢不收,老爺子剛想準備喝叱,薛向卻道“您老也忒摳了吧,如此薄薄一封,就算全是大團結,也不值個甚”,把老頭子噎得直翻白眼。孰料,薛向話音方落,安氏兄弟竟也掏出紅包來贈他。未幾,陳道、左丘明加入了布灑紅包雨的行列,左、陳的余眾連襟就是再遲鈍,此刻也看出點門道來,慌忙在桌底下招呼著老婆給先前準備發給其它侄子的紅包加厚,先緊著眼前的這位大爺。薛向出了松竹齋,就在路燈下清點起了所得,一清點,嚇了他一大跳,十多個紅包加起來竟有小三千元,快趕上他這特級英雄一年的工資了。

  初二這天,眾頑主齊聚薛家老宅,歡飲達旦,玩兒牌徹夜。初三這天,薛向終于逮著空當去給自己的未來丈母娘拜年,大包小包提了一堆,其中多是賄賂鬼靈精柳扶風的。這小子賊精,年前好幾次,薛向借著幫老柳家干活的機會,親近柳仙子,都被這小子撞破。后來,這小子竟開出價碼來,要薛向用巧克力兌換和他姐的私會時間。這不,一大箱子,有近半皆是給柳大間諜送去的巧克力。初四這天,正是北郊農場的探視時間,薛向便帶著三小去給薛安遠拜年。這次來,農場又空曠了不少,只剩下十余位老干部,薛安遠的精神也越發地健旺了。期間伯侄二人談起來了半月前宣傳領域里,那位投下的巨型炸彈,形式陡然有了翻轉的跡象。臨去前,不待薛向安慰薛安遠稍安勿躁,薛安遠竟先交代薛向持了他壓箱底的那把磨平了膛線的王八盒子去梅園給老首長拜年。

  梅園座落在什剎海邊的楊柳街西北角,正是老首長下野后的“榮養”所在。梅園并非如同松竹齋那般,以院內植被命名,而是梅園第一代主人姓梅,也不知什么原因,解放后梅園幾經周轉,從未更名。梅園自六十年代,由老干局分給老首長后,一直被老首長居住至今。

  薛向到達梅園時,方才早上八點。昨天他從伯父口中得知要來拜年的對象竟是老首長,徹底慌亂了。要說薛向重生至今,大人物諸如陳開真、許子干、安老將軍,大場面諸如夜闖十二團、老莫欺江衙內、榮登大禮堂等也算見過、經歷過不少。可真到要和這位老人見面時,他心中無論如何鼓氣、壓制,依舊不免掀起滔天的風浪。

  昨天一下午,他就忙著思索給老首長的拜年禮物。思前想后,差點抓破了頭皮,依舊不得要領,最后差點想把邱治國送來的人參、蟲草給老首長送去、可又一想,自己不過一個破家遺子,送這種禮物不是找刺激么。薛向邊搜腸刮肚地思想,邊在滿院子亂竄,直把欄桿拍遍,方才從浩如煙海的記憶中搜出一絲靈感。老首長是蜀中人,記憶中的報道里,老首長尤愛吃川菜,川菜最重三椒——干海椒、泡海椒、花椒。送這三樣豈不是低調中盡了心意么?想到此處,薛向也不由得為自己的機敏喝一聲彩。此三椒,別處沒有,可有一處一準有,此處正是陳大校長家。陳開真亦是蜀中人,尤好吃辣,曾有詩贊海椒,詩云:海椒戶戶紅成串,多彩欣看百貨駢。薛向第一次在陳開真家倒賣古董、被留飯時,就在陳家見到了滿盤的泡海椒,欲尋三椒,不去陳大校長家,又去何處?

  果然,薛向到得陳家說完拜年話,便道明來意,陳佛生對三哥能來家拜年已經興奮得找不著北了,聞聽這點小事,當下就奔了廚房搬出三個壇子,贈給薛向,此三壇中盛放的正是陳開真最愛的三椒。薛向大喜過望,生怕老頭子反悔,抱起壇子說聲告辭,轉身便撤,根本不給陳佛生留飯和老頭子說“不”的機會。

  Ps:二合一大章,慶賀本書的第一個執事的誕生,謝謝婦科的豪賞。章節名的出處相信大家都知道,出自“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這里特意多嘴一句,就是怕有讀者誤以為江南筆誤。此處用“運來英雄不自由”是有道理的,因為這幾章的內容里,薛向不能知道這次的轉折將給他的仕途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是被動著接收了任務。

大熊貓文學    官道之19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