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向領著小晚三人,進了探視組的大門。薛向懷里抱了兩個大箱子,小晚手里提著給薛安遠帶的衣服。入得門來,就見寬敞的辦公大廳,整齊地靠墻擺了七八張辦公桌,每張桌子都堆了厚厚的文件,七八個工作人員正埋頭寫著材料,只聽見嚓嚓的鋼筆摩擦紙面的聲響和頭頂上嗚嗚轉著的吊扇。正前方雪白的墻壁上刷著“勸慰親人交代問題,幫助他們改正錯誤”十六個大字,顯然是給來探視的家屬看的。
“來,你們四個過來!”說話的是一個坐在西北角的枯瘦中年,面容干凈,戴著灰色的解放軍帽,一臉階級斗爭的嚴肅。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多么正直無私,其實他是什么玩意兒薛向早打聽清楚了。
薛向領著小晚到了他的桌前,道:“同志,我們是來看望我們伯父薛安遠的。”
“我知道你們是來這里看薛安遠同志的,剛才領你們進來的工作人員已經和我講過。叫你們過來,一是,要檢查你們帶來的物品,看看又沒有什么違禁的;二是,希望你們勸勸薛安遠同志及時交代問題,不要和組織搞對抗,這樣是沒有好下場的。”枯瘦中年疾言厲色地說道。
小適哪里見過有人這么和自己說話,一時嚇得小臉變色,小身子連忙向大哥靠近,抱著大哥的腿,就不撒手了。薛向聽得煩了,把兩個紙箱子頓在枯瘦中年的桌面上,一把把小適抱進懷里。薛向看他這副死人臉心里先有了八分不喜,這會兒見他嚇著小適,立時就惱了:“這位老同志,要檢查東西你就檢查,別給我們上大課,我們可聽不懂您那些大道理,組織好像沒有要你審問家屬吧?”
“你這個小同志是什么態度,怎么這個樣子跟我講話,組織上一直把你們這些學員家屬子弟,看作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是要挽救你們。可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態度,哪里有一點接受教育的樣子嘛…”枯瘦中年痛心疾首地說道,其實他心里最是怪薛向在同志前加一個老字。
“得得得,早聽說了探視組組長羅自立、羅大組長最愛給人上課,開始我還不信,這會兒我信了,您就是有知識。”薛向假意恭維道,他來之前早打聽過探視組的羅扒皮最好以“學員在這里是接受思想改造的,不是來搞資產階級腐化的”的理由吞沒家屬帶來的好東西。如果不想個法子把他治住,這些好煙好酒都得便宜了這個老東西。
“你怎么知道我姓羅,誰告訴你的?小同志還是有點兒眼力的,我可是念過大學的。”
“誰告訴我的您甭管,您有知識的大名早傳遍四九城了。”
“是嗎?我的名氣居然這么大,我怎么不知道?也對,我一直忙于革命工作,挽救這些失足的同志,已經很久沒有出去過了。我這一顆心早已獻給了黨,早沒有我自己了。”
薛向聽得心里反胃,辦公室里其他人也好不了多少,人人拿手捂住肚子。薛向道:“大伙兒都說您是大知識分子,最是反動。”
“你,你什么意思,你…..”羅自立有些轉不過彎兒來,剛不是還夸自己嗎?怎么這會兒都傳我反動,這還了得。
“您別急啊,這話可不是我說的。”
“誰最先說的,你快告訴我,算你揭發有功。”
“您還準備找他算賬啊,這人您可惹不起。”
“這個你別管,你只要告訴我他是誰就行了,我就不信這個邪,還有人敢污蔑革命戰士。”
“好,我告訴您,您低頭往衣服上看,就在您胸前掛著呢,您有能耐去找他老人家算賬啊。”
“你,你居然干拿偉大領袖開玩笑,你算是反動到家了,我這回…”
“你先別這回了,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說‘知識越多,越反動’,這話沒錯吧,先是你以自己有知識而沾沾自喜,這是臭知識分子高人一等的思想在作怪,你這是在脫離群眾。其次,你居然揚言要找偉大領袖算賬,不只我聽見了,在座的同志們都聽見了,你總不會想殺人滅口吧。”薛向這才引他入彀,一舉成擒。這年月,敢拿偉大領袖開涮的不說見,就是聽也沒聽過,墻上掛的領袖像沒保存好,破了就可以入罪。
羅自立是掉進套里了,一時心亂如麻。自己總不能說偉大領袖說的不對吧,該死的小子,拿話引我,這下算是陷進去了,該怎么辦,得趕緊想辦法。辦公室里的八個人,有四個是我的心腹,應該不會外傳,另外四個使些手段,應該也能捂住。可眼前的這個笑嘻嘻的壞小子就難對付了,總不能真殺人滅口吧,我還沒這么瘋狂。看他這油滑的勁兒,威逼肯定是不行的,那就只有利誘了。
羅自立拿定主意,換了副笑臉,許是冰山封得太久了,這一解凍,笑得比哭還難看,小適看得打了個寒顫,把小臉埋進了薛向懷里。羅自立笑瞇瞇地道:“小同志是來看安遠同志的吧,那就快進去,東西就不用檢查了,有什么好查的呢,其實我一直以為這條制度是十分不合適的,誰還沒有父母子女,送個東西就查來查去,這首先就是對學員同志的不尊重嘛。小同志,安遠同志在這里進步很大,精神面貌也比從前好多了,我看對這種要求進步的老同志,組織上在生活上還是要多多給予關照的,這樣吧,我在這里表個態,以后安遠同志的伙食標準和我們工作人員等齊,不,就和我等齊吧。小同志,你看如何?”
薛向也并非要趕盡殺絕,有個人幫忙照看伯父,還是挺不錯。他笑道:“那就多謝羅叔叔了,我們可以進去了吧。”
羅自立見薛向改了稱呼,不再提剛才的話茬,松了口氣,這會兒見薛向要走,趕緊道:“小王,送小同志去四號房,對,有沙發的那個,把門口的守衛也撤了,人家親人見面,老在一旁聽個什么呀。”羅自立送走了小魔頭,擦了擦額頭的汗,暗道一聲,真險啊!他哪里知道危險才剛剛開始,就是他最信任的四個人,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向上級舉報了他今天的言論。羅自立被帶走了,以后再也沒出來,而他的寶座也被四人中的一個取而代之。
“咿呀”一聲,薛向推開了四號室的大門,一眼就看見一位身材高大,頭發花白的老人正從沙發上站起來。眼前老人的形象正是記憶中伯父的樣子,濃眉大眼,頭發濃密,方鼻闊口,記憶中的模樣和眼前相比幾乎沒什么變化,就是原來烏黑的頭發白了不少,脊背還是挺得筆直。
薛向的父親薛定遠有兄、弟各一人,大哥薛安遠,三弟薛平遠。薛安遠生于1919年,16歲參加紅軍,抗戰爆發后,編入229師,1939年20歲的薛安遠擔任229師師部警衛連連長,1955年授少將銜,三十六歲的薛安遠成了共和國最年輕的那批將軍中的一員。薛平遠36年生,21歲從華南高等炮兵軍事指揮學院畢業,現任炮兵77基地c團團長。浩劫時期,薛平遠由于從事的是秘密單位,受到的沖擊較小,得了個留崗查看。
薛向和小晚喊了聲大伯,小適和小意沒張口,薛向催促二人叫人,小意喊了聲大伯,小家伙抱著薛向的腿就是不吭聲。小家伙的小心思想著,眼前的這位爺爺人家不認識嘛,怎么喊大伯。薛安遠下放的時候小意才兩歲,映像里是有這么個大伯抱過自己,所以稍一猶豫就喊了出來。而小適出生的時候,薛安遠雖然已經從江淮農場轉回北郊農場,可伯侄二人連面都還沒見過。因為,薛向的父母在薛安遠下放沒多久,也被調離了工作崗位,根本沒機會帶著孩子來探視薛安遠,也就托薛向帶了東西,來看過薛安遠幾次。
門剛一推開,薛安遠怎么也沒想到來看自己的,居然是自己的幾個侄子侄女。薛安遠進來五六年,除了薛向來過兩次給自己送衣服,再沒有親屬來過。倒是自己曾經最要好的老部下、老戰友來的較多。這時,薛安遠看見眼前大大小小的幾個孩子,還未及應聲,先就熱淚盈眶、老淚縱橫了。薛安遠在干校最擔心的就是薛向幾兄妹,他心里一直很自責。二弟夫婦受了自己連累下了工廠,結果慘死,幾個孩子沒了父母,也不知道這些年是怎么過的,老三也受了牽連,根本沒辦法照顧幾個孩子,幾個孩子真是遭了自己的罪了。
“爺爺,你怎么哭啦,羞羞,這么大了還學人家小孩子掉眼淚,我才五歲,我都好久不哭了呢。”小家伙見眼前這個身材高大的老爺爺突然流眼淚了,看得心里難過,就開口勸道。
“乖女,不是爺爺,是大伯,大伯哪有哭嘛,剛才你進來的時候,我正在看報紙,突然一看,哎呀,哪里來的小仙女啊,這么漂亮,這一著急,報紙的一角劃了我眼眶一下,眼睛被刺了,當然要流淚啦。”薛安遠擦了擦眼角,哄小適道。
小適一時也不明白人家有沒有哭,反正這時不哭了,就是自己安慰成功了,小家伙笑道:“你這么大,我這么小,我怎么還叫你大伯呢?老師說比自己大二十歲的要叫叔叔、阿姨,比自己大四十歲的要叫爺爺、奶奶,你難道比人家大不了四十歲嗎?”小家伙弄不明白,老師教的是對的呀,我平時都按老師教的喊的,人家都夸我有禮貌呢。
薛安遠被小家伙問的一時無語,摩挲了下短發,站在那里有些尷尬。他總不能跟小家伙解釋,你爺爺是我父親,你爸爸是我弟弟,我和他是一個父親,所以你要叫我大伯,這樣非把小家伙聽暈不可。
薛向見狀,趕緊把懷里的箱子放上沙發前的茶幾上,抱著小家伙道:“小寶貝,老師教你叫的都是旁人,不是親人對吧?大伯是我們的親人,你就得跟著大哥叫,大哥叫大伯,你也叫大伯,你看你三哥不也叫大伯嗎?他才比你大三歲呢,小寶貝想比三哥低一輩嗎?”
“我才不要呢,我也要叫大伯,大伯,大伯,大伯…”小家伙一聽要比老和自己搶東西吃的三哥矮一輩,那里愿意,盡管不知道輩分是什么,比臭三哥低就是不好,立時一疊聲的喊了出來。
薛安遠樂得急忙應聲,一把把小家伙從薛向懷里接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