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鶯兒大急,趕緊前跑兩步,用手抓緊薛向車后座上的鐵環,仿佛那是救命稻草。原來的“流氓頭子”好像也并不那么可惡了,看來流氓之間的優劣也是要對比的,柳鶯兒心道。顯然薛向在這場對比中勝出,獲得優質流氓的光榮稱號。
薛向感覺到車子緊了緊,回頭后看,只見柳鶯兒面色惶恐,眼中滿是祈求,再往柳鶯兒身后望了望,心里便明白了七八。薛向的嘴角向前方努努,示意她排到自己前面。柳鶯兒如蒙大赦,提著菜籃,小腳跑得飛快,閃身到了薛向車的前輪處。薛向叉著雙腿把車后滑了一步,又撐住不動了。
橫肉男發現俏佳人兒前逃,心頭大急,邁開腿也想跟上。薛向豈能讓他如意,左腿立地,右腿筆直上抬,雙手一擰車把,瞬間將自行車打橫,一屁股坐回座位,右腿依然橫跨在車杠上,似笑非笑地看著橫肉男。
橫肉男被堵住去路,目露兇光,死死地盯住薛向,把衣袖向上挽了挽,做出一副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的架勢,怒道:“丫挺的,敢壞爺們兒好事,找抽啊!”說罷,揚了揚肥厚的肉掌,手背上長長的黑毛清晰可見。
四周的人群見這邊起了熱鬧,國人的某種劣根性瞬間發作,排隊的人也不擠了,散開一個半圓的圈子,好整以暇地看起了熱鬧。
這種虛張聲勢的小把戲,薛向見的多了。會叫的狗從來不咬人,越是叫的聲大,越是色厲膽薄。
橫肉男的叫聲早驚動了柳鶯兒,只見薛向不為所動,嘴角斜叼著煙,深吸一口,吐出個大大的煙圈,未及大煙圈消散,緊接著又噴出個小煙圈,小煙圈直直的把大煙圈穿心而過。
什么人呀,什么時候都不忘賣弄。剛才的“救色”之恩早被柳鶯兒拋到了九霄云外,又開始腹誹自己的“恩公”。
橫肉男見自己拿手的這招沒有奏效,索性也不耍光棍了,把卷起的袖管又捋平,抱拳唱個諾:“未請教這位兄弟是哪部分的?”
半黑不黑的江湖話配著他那動作,還有那身穿得歪垮垮的黃軍裝,實在令人忍俊不禁。噗嗤,柳鶯兒沒忍住笑了出來,趕緊捂住嘴,方才想起前面的橫肉男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輩。
橫肉男的這半黑不黑的江湖話聽起來然人發笑,內里實是有講究的,薛向知道他這是在“盤道”。當時,滿四九城的青少年們都愛穿軍裝,從裝扮上壓根兒分不清對方是“老兵”還是“頑主”,因此需要盤道來弄清對方的根腳。盡管此時“老兵”這個稱呼已經淡去,但是盤道卻流傳了下來。
在干部子弟的圈子里,誰家老頭子是哪個山頭的,這很重要,這關系到你是什么來路的問題。譬如兩個以前并不認識的干部子弟,第一次見面要“盤道”,基本上,都是問你是哪部分的,這一般都是指抗戰時期他們的父輩屬于哪個部隊,干部子弟們把時間的座標定在抗日戰爭時期是有道理的,因為紅軍時期幸存下的人員少,能活下來的,到55年基本上都是高級將領,雖然這些人級別高,但畢竟人數少,全國分散下去,在京城的干部子弟圈里的影響力反而不如抗戰時期的那部分,抗戰時期,番號不多,可人數著實不少,這部分人活下來的到現在基本都是中高級干部了,所以在干部子弟圈里影響很大。解放戰爭期間參加工作的干部是不值得一提的,因為那會兒執政黨最困難的時期已經過去了,其規模已成了氣候,軍隊也達到上百萬人。
薛向深吸一口煙,將最后的煙柱燃盡,只余下過濾嘴。嘴巴一吐,過濾嘴向前飛去,右手捏成蘭花狀向過濾嘴急追而去,出指如電,中指指尖精準地彈中過濾嘴,過濾嘴直直的向不遠出的垃圾桶飛去,飛到垃圾桶上空,猛然下墜,撞著桶壁沉底。這一手漂亮之極,看得四周看熱鬧的人群目瞪口呆。
“我229師的,你哪個部分的?”薛向搓了搓雙手,彈去指甲上殘留的煙灰,肅面問道。問到自己的根子的時候,干部子弟多不會嘻哈,這是他們父輩的榮耀,也是他們最引以為傲的地方。抗日戰爭時期,建立了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紅軍被改編為國民革命第八路軍,老蔣編制給的少,當時只編了三個師,分別是215,220,229師,這三個師加上新五軍的底子構成了后來四大野戰軍的主力陣容。兩撥人盤道的時候如果盤到了一個師里,除非深仇大恨,那雙方絕對是掐不起來的,軍人從來是最抱團的,這一點在他們后輩身上得到延續。若是不是出自一個師,小矛盾基本上找人說和下,也過得去。
見薛向報出了根腳。橫肉男立時慫了,他本就是個色厲內荏的家伙。盤道這招還是他平時觀摩頂級頑主們互報家門時學來的,他見過很多次雙方互相報出了根腳,立時化干戈為玉帛。也見過一方報出根腳,另一方立馬慫了,認輸道歉。
后來這一招和方才的搙袖子,被他活學活用,發揚光大,成了他的兩大必殺絕技。第一招,虛張聲勢,他這副尊容配上張揚的手勢,很是嚇到過不少膽小的孩子。第二招:盤道,通常在第一招無法奏效的時候,盤道很管用,他總會搶先問對方的根腳,讓人覺得他是高級頑主圈子里的一號人物,如果對方沒有根腳,多數情況,并不會反問他,而會選擇退讓。假使對方報出了根腳,他立馬服軟,選擇機會求和,對方往往也不會太過為難。
橫肉男看似粗豪,實則機警,他不會傻得騙薛向自己是某某師。這是干部子弟圈里的禁忌,敢假報根腳,被那幫頑主里的紈绔們知道了,絕不會善罷甘休,他們會為維護團體的榮譽,群起而擊之。這也成了頑主圈里的潛規則,輕易無人敢犯。靠著這兩招再加上頭腦靈活,橫肉男在西城一帶混得風生水起。
果然,橫肉男立馬臉上堆笑:“誤會誤會,兄弟冒犯了,冒犯了。”話說得極快,唾沫星子從黃色的牙齒間向四周噴射。橫肉男一邊致歉,一邊從上衣兜里掏出一包“工農”,前走幾步,想給薛向上煙。剛掏出煙盒,發現不對勁兒,連忙又把煙盒塞回原來的口袋,扯開軍裝從衣服里掏出包煙,正是薛向抽的“翡翠”。
這幫頑主倒是一個德性。
薛向見橫肉男服軟,也不愿太過糾纏,畢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薛向重生后的性格轉變極大,原來小青年的紈绔氣、豪爽大方和薛向的孤僻、靦腆兩種性格中和成了一種慷慨豪邁,沉穩厚重的性格。薛向接過橫肉男的香煙,叼在嘴里,正要打火,橫肉男倒是先把火打燃,幫他點上。
“嘿嘿,剛才的妞真漂亮,兄弟好福氣啊。認識一下,郝運來,你叫我耗子就行了,兄弟高姓大名呀?”橫肉男伸出右手要和薛向握手。
薛向接過他遞來的手握住,搖了搖:“薛向,沒事兒,不打不成交。”他倒沒解釋他和柳鶯兒不相熟的事兒。
牲口們不都這毛病嗎?七十年代的也一樣,誰也不愿和美麗女子撇清關系不是。
薛向,這名字有些耳熟。郝運來一時也想不起來在哪里聽過。
柳鶯兒見方才還怒目相向的兩個人又有說有笑了,皺了皺蛾眉。果然是流氓的頭兒,這么兇神惡煞的人,也能聊得來。柳鶯兒不再理這邊,轉過身子去排隊了。
天色漸漸大亮了,菜場門口人也越來越多,嘈嘈雜雜,四條縱隊也越來越臃腫。
“叮鈴鈴,叮鈴鈴…”,無數輛自行車從各個胡同口,街道口竄了出來,在菜場前方的街道匯成一股鋼鐵洪流,朱紅色的大門仿佛一塊巨大的磁石把所有的自行車吸引過來。
這時候來的,多是穿著軍裝挎著軍用挎包的頑主們,被家里的老子打發出來做搬運工的。一個個眼神充滿了挑釁和不屑,自行車都駛得飛快。時不時的有人和薛向打著招呼,遠遠地叫著,手里打著敬禮,薛向偶爾點頭,偶爾右手雙指并攏向帽檐靠齊,回一個美式軍禮。打招呼的人越來越多,薛向有點忙不過來,便抱拳相達,算是回了個總禮。
郝運來頓時肅然起敬,這是個什么樣的人物。
“三哥”
“三哥”
“三哥”
薛向正應酬著,聽到幾聲熟悉的聲音,知道是在叫自己。薛向的伯父生有一子一女,年齡都大過薛向,薛向在家族里行三,又因為平日里仗義疏財,好勇斗狠,又極講義氣,再加上一副好身手,在頑主圈里倒是大名鼎鼎,不管年齡比他大的還是小的,都稱他為三哥。薛向的人脈極廣,面子很大,往往兩撥頑主起了齷齪,能調解的,基本都找薛向出面,他也是來者不拒。好事者給薛向取了個“東城及時雨,北海呼保義”又喚作俊宋江的諢號,很快在頑主圈里叫了開來。
薛向扭頭一看,雷小天,朱世軍,康桐,李紅軍,劉援朝,孫前進幾個笑著向自己走來。這六個十六七歲的青年穿著各樣式的軍裝,個個精神飽滿,身材高大,走到一起極具壓迫感。
“哈哈,麻雷子,老豬,小康,紅軍,援朝,前進,哥兒幾個來的很齊整啊。”薛向把他們的名字一一叫到,笑得很開心,這熟悉親切的身影讓他突然間覺得這個世界變得鮮活,溫暖。薛向從口袋里掏出煙盒,丟了過去,雷小天一把抄到手里,把煙散了開來,正要把煙盒丟回來,薛向擺擺手示意不用,他也不假客氣,順手塞進兜里。
“麻雷子,先別急,這邊還有位朋友。”薛向拍了拍郝運來說道。
“喲,這不是西城的油耗子嗎?什么時候成了咱三哥的朋友?”雷小天徑直走到郝運來身邊,解開他的外衣扣子,輕松地把“翡翠”扒了出來,真是駕輕就熟,看來是早知道這位的習性。
郝運來不敢動一下,顯然是和雷小天打過交道,知道他的厲害。
薛向有些好笑,說道:“叫你給他上煙,你倒好,把人家的存貨給掏了出來。”
“有煙大家抽嘛,耗子,你說是吧。”雷小天不懷好意的看著郝運來冷笑。
“雷哥,說的是,說的是。我剛剛和三哥認識,俊宋江之名,實在是名其副實。今兒,出門就聽見喜鵲叫,原來是應在這兒啦,三哥的大名我是如雷貫耳,今日有緣結識三哥這種大人物,耗子我是三生有幸…”郝運來一通亂拍,也不覺得自己說錯了第一個成語,一點也不覺得恭維比自己小了兩三歲的薛向而臉紅。藏的煙被扒了,還能說成喜事,倒是個能屈能伸,見風使舵的人物。
雷小天他們剛叫三哥的時候,郝運來就知道面前的這位是誰了,剛才自己還想和他叫板,真是活膩味了,現在想起來還有點兒麻爪兒。
“打住,打住,你小子不去天橋說相聲,真是屈才了”。薛向擺手止住了郝運來這通馬屁。
“三哥,今天你怎么自己來了,平日不都是小晚買了,哥兒幾個給捎家里去的嗎?”說話的是康桐,一個面目憨厚,皮膚黝黑的青年。
“以后都是我來買,小晚年紀還小,睡眠不足可不行。”薛向答道。
“哥幾個有沒有覺得三哥今天怪怪的,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朱世軍扯著孫前進的胳膊嚷道。
“我也這么覺得,平時三哥說話炮仗似的,今天溫吞吞,文縐縐地,聽著別扭。”李紅軍附和道。
他們幾個聊得正歡實,薛向前邊的退伍已經前進了一節兒,露出一溜兒大大的空地。薛向不動,后面的人見這樣一群彪形大漢杵在這兒,誰也不敢催薛向前進,更別說插到薛向前面了。
薛向注意到這個情況,出口打斷了正聊得熱乎的幾個家伙:“哥兒幾個散了吧,各回各家,各找各媽,趕緊去幫嬸子她們提菜去吧,去的晚了仔細你們的皮。”
“得,哥兒幾個散了,三哥,中午去你家找你喝酒,剛在老頭子的酒柜里搞到一瓶三十年的陳茅,這下有口福啦。”說話的是李紅軍,他爸正是薛向伯父的參謀長,性子冷淡,寡言少語,這樣的謹小慎危,方才在大運動中逃過一劫,暗里對薛向四兄妹也多有照顧。
見雷小天他們六個散去,薛向推了車正要前行。郝運來上前兩步喊住薛向:“三哥,我也先回去啦,下回我請你吃飯,認識你我真的很高興。”郝運來一臉的真誠,他是真的崇拜薛向這種在頑主圈里呼風喚雨的老大。
“咦,你不買菜啦/”薛向詫異地問道。
“我,那個,那個…”。郝運來摸著額頭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怎么說。
“好,你先走,有事出聲,以后就是朋友了”。薛向已經明白這小子買菜是假,趁機揩油是真,簡直是加強版的公車之狼。
他倒不覺得這種行為有什么罪大惡極,這年月,根本沒有多少娛樂活動,除了去北海溜冰場滑冰,放回電影都能擠爆放映場,真正是讓這群青春期的小子閑得飛升到了后世傳說中的境界——蛋疼界。
郝運來激動地點點頭,轉身去了。薛向左腳踩著自行車的腳踏,右腿一蹬地面,跨上車座,自行車便輕快地向前滑去。后面的人早等得急了,趕緊隨后跟上。及至前車輪堪堪要碰到前方的柳鶯兒的時候,薛向輕輕一捏車閘,自行車穩穩地停在原地,誰成想后面的人跟得太急,薛向剛松開手閘,便感到一股大力從車后襲來,一不留神,車輪又向前沖了一步,輕輕地撞上了正欲下蹲的柳鶯兒的美tun,車輪在柳鶯兒彈性十足的圓臀上壓出了一個小窩,薛向趕緊把前車輪打偏,脫離接觸,臀形很快又復原了。這幅令人血脈噴張的畫面忍不住令人猜想,不知道輪胎和她的圓臀到底誰的彈力更足。
柳鶯兒覺得今天真是倒霉透了,事事不順。先是遇上個小流氓,后又遇到個大流氓,剛覺得自己聰明機靈,挑得兩個流氓狗咬狗。誰知兩個流氓怎么聊到了一塊了。好在大小流氓都沒顧得上找自己麻煩,又和自己保持了足夠的距離。終于安全啦,柳鶯兒長出了口氣。
就在柳鶯兒慶幸完,剛屈身下蹲準備拾起遞上的一根紅頭繩之際,薛向的車輪就吻上了她的美tun。
Ps:老兵:是指浩劫最開始的頭三年,以各大院干部子弟為骨干組建的小將們。小將們被解散后,失去了ZZ上的訴求,他們開始混跡于市井,并以老兵自稱,是平民子弟的死對頭。此時,老兵這個稱呼已經淡去,混跡市井的,無論大院子弟還是平民子弟都自稱頑主。
頑主:這個稱呼起源于清末的八旗子弟,他們飛鷹走狗、咬獾子、掐蛐蛐,捧戲子,雖然不務正業,但并非不學無術。他們精于自己癡迷的東西,并且研究極深,這幫人自稱玩主,又引申到頑主,接著這個稱呼就傳了下來。后來成了這幫不務正業、混跡市井之徒的自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