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宴會,女客是不可能戴上帷帽的。所以張綺從踏入殿中時,便摘下了帽子,她低著頭,亦步亦趨地跟在蘭陵王身后,面目身形隱在他高大的身影下。
坐下后,她也是低著頭,讓自己完全置于他的陰影中。猶是如此,還有不少目光向她打量而來。
喧囂聲還在響起,齊國和陳國的使者絡繹不絕的入席。在蕭莫和衛公直,宇文純入殿時,殿中再次一亮,那些應命參加宴會的貴女,終于把目光從蘭陵王身上移開,看向身后。
這時,嗡嗡大作,卻是宇文兄妹聯袂而入。隨著他們走近,好一些周地的貴族子弟都圍了上去。
這過程中,不時有人朝蘭陵王的方向看來。
被眾人圍在中間的宇文成,臉色依然鐵青,他推開眾人,大步朝著小皇帝走去。
來到皇帝身前,只見他持手一禮,朗聲道:“陛下,臣聽聞齊國的蘭陵王文武雙全,乃蓋世奇才,齊國使者中,亦是人才濟濟。臣屬下也有幾個能人,愿與齊國人一試高低!”
聲音響亮,一殿的人都聽得分明。
于安靜中,小皇帝點了點頭,他還不曾說話,宇文成已自發自地朝前走出幾步,來到殿中,朝著蘭陵王一拱手,笑容可掬地說道:“卻不知郡王敢是不敢?”
他昂起頭,也不等蘭陵王應承,已指著他身后的張綺命令道:“郡王的這個姬妾,我看很是不錯,不如以她作賭,如何?”
從頭到尾。他都是自作主張,小皇帝根本沒有開口的機會,作為使者的蘭陵王,也沒有拒絕的機會!
這個周國,還真是他宇文護家的了!
齊陳兩國使者同時看向剛剛繼位的小皇帝。
小皇帝的臉上帶著笑。這個時候,他竟是討好地看著宇文護,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倒是殿中的那些周地權貴官員。有一些沉了臉,有的低下頭。
宇文護雙眼微瞇,眸光半開半合中精光四射。他朝一側看了一眼。當既。那方向的一個內侍便點了點頭,表示已把殿中對小皇帝有同情,有憤慨表情的權貴官員一一記下了。
宇文成還在盯著蘭陵王,盯著張綺。
他薄而陰沉的俊臉上,扯著一個笑容,那盯著蘭陵王的表情,有著一抹得意,一抹陰毒!
…這是他的地盤。只等蘭陵王一應承,今日便可趁機廢了他!
于鴉雀無聲中,蘭陵王抬起頭來。
他盯了宇文成一眼。低沉動聽的聲音淡淡地響起,“不比!”
這兩個斬釘截鐵的字一出。四下嗡嗡聲一片。宇文成正要諷刺于他,只見蘭陵王雙手抱胸,冷冷說道:“無論弓馬騎射,琴棋書畫,若是你宇文成本人與我比試,倒也無妨。”
宇文成一僵。
轉眼他哧笑道:“莫非齊地除了你蘭陵王,便沒有高人?”他昂著道:“為帥者,只需發號施令便可,何必自己動手?郡王這話恁地可笑!”
他指站有角落中的美姬一指,道:“郡王若是得勝,便可以領了這十個美人回去。你放心,她們都是處子,郡王贏了,便可以連做十夜新郎!”他把頭一昂,囂張地大笑起來,“用十個美貌處子,換郡王玩過的一個姬妾,這買賣不虧吧?!”
“莫非齊地除了你蘭陵王,便沒有高人?”這句話,已是赤果果的挑釁,是對齊國國威地挑釁!
這句話一出,眾齊使已沒有退路。蘭陵王再推辭,便是膽怯,便是有損國威,不但在周地受人取笑,便是回到齊國,也會被問責。
這事,已不是幾個姬妾的小事,而是國與國之間的較量。
蘭陵王雙眸一瞇。
張綺悄悄抬頭。
黑暗中,她不動聲色地湊近蘭陵王,低軟地說道:“長恭,若是琴書繪畫,阿綺可以一試。”無論如何,她都不能落到宇文成手中。再則,剛才在殿外時,面對宇文成的挑釁,她回復了,而她感覺到,蘭陵王喜歡那樣的她。既然他要她強,她就強。
四周的齊使一怔。在他們的印象中,郡王新得的這個姬妾軟軟弱弱的,從來不知道,她也有把話說得這般自信的時候?要知道,這是以一人之力拼一國之力,她就那么自信,能在琴書繪畫三個方面勝過周人?
張綺一話吐出后,便低下頭,而這時,蘭陵王已沉而威嚴地應道:“好!”
一字吐出,宇文成的臉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來。
沉沉地盯著宇文成,蘭陵王緩緩說道:“我既為使,那比試內容,當由我而定,宇文郎君認為如何?”他轉向一側的小皇帝,問道:“陛下以為如何?”
小皇帝點了點頭,道:“這是自然。”他轉向一側的陳使,少年尖嘎的聲音響亮地說道:“三國大才都在此地,陳使也一并參加吧。”
這話一出,殿中嗡嗡聲再次大響。眾陳使湊在一起,商議片刻后,那正使朗聲道:“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好。”小皇帝的聲音一落,蘭陵王言道:“便比三場,騎術,射箭,還有琴技。”
這時,蕭莫清朗的聲音響起,“再加一場圍棋。”他緩緩站起,燈火通明中,那襲白裳皎然如月。只見他溫柔地看著張綺的方向,徐徐說道:“我陳國的賭注,也與兩位一樣,贏了,蘭陵王這個新得的美姬,便歸了在下,輸了,我愿出黃金千兩,駿馬十匹!”
轟!殿中的議論聲都炸開了鍋。
這年青俊俏的陳國使者,真是好生大方。竟以一人之力,開出黃金千兩,駿馬十匹的天價,來換一個他們已經送出去的美姬。
果然是富裕之國來的人。真是視錢財如糞土!這黃金千兩,駿馬十匹對一個國家來說,雖然不算什么,可比起宇文成只舍得拿出十名普通的美姬,便強逼齊人作賭的行為。那是豪爽得沒邊了!
兩廂一比較,宇文成的行為又囂張又慳吝,不知不覺中。周人感到有點難堪。
宇文成也很難堪,他陰著雙眼,臉色鐵青地瞪著蕭莫。面對他的瞪視。蕭莫一派云淡風輕。一個陳使看了看宇文成。擔憂地說道:“蕭郎此舉,可得罪了這個狼崽子了。”
蕭莫卻是看著張綺,低低說道:“我的阿綺,豈是這等禽獸能肖想的?”
沒有想到蕭莫會在這個時候為自己出頭,張綺怔怔地轉過去。就著燈火,看著依然笑得春風般燦爛的蕭莫,看著他眼下黑黑的眼圈,張綺垂下眸來。
喧囂聲中。驀然的,宇文成哈哈大笑起來。
“啪啪啪——”他鼓起掌來。清脆的巴掌聲中,宇文成尖聲說道:“既然如此。還請蘭陵王把你的美人兒讓出來讓大伙看看,三國英才爭她一個婦人。不驗驗姿色,怎對得起這段佳話?”
這宇文成還有些急智,這句話一出,便把三個國家之間的爭斗,變成了純因女色而起的的私人爭斗。這樣一來,蘭陵王和蕭莫便是贏了,回到他們的國內,得到的也是閑言閑語。
所有人都看向張綺。
宇文成這話雖然說得難聽,卻是無法反駁的。
張綺慢慢站了起來。
她讓自己呈現在燈火通明中。
這是她第一次,讓完全露出真容的自己,呈現在這么多人面前!
充斥了一殿的嘻笑聲,吵鬧聲,議論聲,這時陡然安靜了些。
一時之間,不管是齊使還是周人,還是陳人,都恍然大悟。
原來真是個難得一見的絕色,怪不得蘭陵王如此珍愛,宇文成又非要得到她不可,而那陳使,更是開出天價了。
只見出現在燈火下的張綺,娉娉婷婷,不過十四五歲。她膚光勝雪,眉目如畫,一襲散在背后的墨發,長達二尺,光可鑒人。光是這般站著,便有一種楚楚之姿,仿佛立于掌心可舞,也仿佛籠著一層煙波的明月光。
可能是小姑新破,嫩蕊初開,少女明透絕倫的精致中,白膩瑩潤的肌膚底,透著一縷粉紅,一抹媚光。這媚光流轉于她周身上下,讓殿中的丈夫們,陡然咽干起來。
果然,那天見到的不是她的真容!
宇文成呆了一會,大聲命令道:“那美人,走到殿中來!”
他冷笑道:“既是作賭之物,自當擺于光亮當中。”
蘭陵王臉一沉。
他還沒有開口,垂眸斂目的張綺,已朝著宇文成盈盈一福。殿中,響起她清悅舒緩的聲音,“郎君言過了!妾身本是吳郡張氏之女,身份之貴,不輸郎君多少。”于四周極致的安靜中,她軟錦又清脆地說道:“至于作賭之事,本是郎君貪戀妾身美色,強求而來。妾身與蘭陵郡王兩情相悅,你儂我儂…郎君以地主之誼,行小人蠻橫強奪之事。妾身雖弱,實不屑也!走到殿中之事,郎君就不必再說了!”
說罷,她風擺揚柳般朝著小皇帝和宇文護,蕭莫的方向盈盈一福,重新跪坐于塌幾之上。
殿中安靜之極!
沒有人想到,張綺會這樣說,還說得這么直接,這么直果果地打宇文成的臉!同樣的話,如果由齊地和陳地的任何一個丈夫說來,難免又被宇文成上升到國家的高度,成為一場說不清的官司。
可說這話的,不過是一個弱稚之女,那這話,便如刀子般,寒森森地剮上了宇文成,讓他直是顏面無存。便是小皇帝和宇文護等周人,也在她這番話語地攻擊下有點抬不起頭來!
一席話,形勢逆轉。剛才宇文成造成的大好形勢,擺出的咄咄架式,不但全部擊潰,還令得他接下來,不管勝了多少,得了多少,都顯得可笑之極!因為他是貪求人家愛姬的美色,行小事之事,蠻橫強奪的!
目的既是卑鄙,手段又不光明磊落,這樣,勝利了又有什么好得意的?不過恥辱罷了!
一席話,便把宇文成置于極其狼狽的境地。這種來自小姑人的厭惡不屑,直是給每個周人的臉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安靜,無比的安靜!
宇文月氣得雙眼冒火,卻只能看著她的父親。
就在一陣絕對的安靜中,眾周人面面相覷,他們不知道,還要不要再提比試之事?似乎,比不比試都是顏面無存了!
極致的安靜中,小皇帝咳嗽了幾下,笑道:“好了,不說這個了。”他舉起酒樽,朝著蘭陵王和蕭莫晃了晃,道:“這比試之事,從來有傷和氣,兩位都是遠道而來的貴客。身為主人,沒有讓貴客生氣的道理。來人,給兩位使者各送上黃金百兩,美姬十名。”
在太監的朗應聲中,小皇帝笑瞇瞇地說道:“比試之事,便不要提了。來來來,喝酒喝酒。”說罷,他帶頭把樽中酒一飲而盡。
隨著小皇帝這么一帶頭,殿中眾人也笑了開來。他們連忙舉起酒樽,與小皇帝虛空對飲。一時之間,剛才劍拔弩張的大殿,重新恢復了熱鬧喧囂。
坐在一側的宇文護抬了抬眼,他看了一眼宇文成,沉著臉一哼。
一側的內侍見狀,連忙湊上前,小聲說道:“這小姑子好利的口舌,真真膽大包天了!”
他這是借罵張綺,想替宇文成開脫。宇文護木著臉,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今日要不是陛下替他開脫,老夫真不知他怎么下這個臺!一個小姑都可以逼得他和他的人啞口無言,真是個廢物!”
“大冢宰息怒,大冢宰息怒!”
這邊在喧囂著,那一邊,蘭陵王坐得筆直的身子向后靠了靠,他目視著前方,低沉地說道:“阿綺怎地不怕了?”
張綺垂眸,怕?害怕和眼淚沒有用的時候,她為什么要怯弱?她從來都沒有想過要依附宇文成那樣的人,為什么怕得罪他?
見她不答,蘭陵王低低的,沉啞地說道:“阿綺與我,原是兩情相悅,你儂我儂么?”聲音輕輕如弦樂,含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美妙。
張綺密密的睫毛撲扇著,低低的,軟軟的,輕飄飄的,仿若那旋轉于春雨中的微風般地說道:“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很低很低,仿佛只是唇瓣動了動,仿佛害怕蘭陵王聽到。
說完后,她便垂著眸,長長的睫毛在燈火中,垂下兩道弧形的陰影。
她知道,他聽得到的!她也知道,這一瞬間,他那挺直的背梁,有變得僵硬,那放在腿側的手,慢慢的,艱難的張開,又合上,她看不到的地方,那唇線緊緊抿在一起,抿成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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