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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辯

  張綺心情大好,她倚著張軒,軟軟地說了一陣話,直到太陽西沉,這才告辭離去。

  院落里,燈籠在風中飄搖,幾個姑子的房間都只有淡淡燭火。

  ——蠟燭非常貴,饒是張家富貴,也只有那些郎主郎君能盡量使用。供應給庶出姑子的份是有限的。

  天上一輪明月,在飄搖的燭光中,張綺踩著泄了一地的銀白,輕緩地走向最里側的,自己的房間。

  來到房外時,幾個婢女從陰暗的房中走出,朝她行禮道:“姑子。”這些婢女中沒有阿綠。

  想來,今晚明月正好,她多半是與別的婢子們一起玩耍了。

  “恩。”張綺點了點頭,跨入房中。

  一夜無夢。

  第二天,起了大早的張綺,細心地把頭發梳理好,用蕭莫給她的粉末泡水涂在臉頸等外露的肌膚后,朝外走去。

  那粉末,她現在開始用了,準備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泡得濃一些。想來時日一天天過去,眾人會漸漸忘記她原本的肌膚,以為她本來便是這般肌膚微黃,帶著幾分病弱。

  院子里,同院的三個庶女已經妝扮好,正準備趕往學堂。看到張綺走出,一雙雙目光同時向她看來。

  對上她們的目光,張綺低下頭來,怯怯地向她們行了一禮。

  幾個姑子見她表現卑怯,心下滿意,便瞟了她一眼,結伴離去。

  張綺等她們走了一會,才提步跟上。

  不一會,張綺便來到學堂外。

  看到她走來。聚在外面的姑子們停止了議論聲,同時看來。關于張綺用才華驚動了陛下一事,她們是聽過的,也是好奇的。

  在眾人的目光中,張綺踏入學堂。

  這時她才發現。在眾庶女的身后,有一個專門給她準備的幾案。看來,她的待遇是從每一個地方都有改變。

  噫。張錦呢?怎么沒有看到她?

  第一堂課學的還是譜牒。在張綺低著頭,眾姑子嗡嗡聲中,一個精瘦的老頭。這老頭姓陳。與袁教習一樣,來自大世家。

  陳教習三絡長須,目光渾濁中透著冷漠,是個出了名的古板之人,與時人喜歡道家不同,他信奉的是儒家和法家。在這個普遍非韓非駁李斯,法家完全末落的時代,他是寂寞的。

  陳教習走了進來。

  他一站好。便注意到座位有變的張綺。皺了皺眉,他沉聲問道:“怎么回事?”

  一個仆人從門口走入,對著那老頭低聲說了幾句。

  等他說完。老頭點了點頭。示意那仆人退下后,他轉向張綺。突然喚道:“張氏阿綺?”

  “是。”

  張綺抬頭看去。

  那老頭慢騰騰地誦道:“妓則有子可為妾,何解?”

  張綺眨了眨眼,清脆地回道:“它是說,一個妓妾如果有了孩子,可以升為妾室。”

  老頭精干古板的臉上表情不動,他嘎聲說道:“既然如此,你之母親,為妾乎,為妓乎?”

  一句話吐出,四下先是一靜,轉眼哄堂大笑!

  張綺萬萬沒有想到,這個以頑固不化出名的陳教習,竟然如此惡毒的羞辱她!

  騰地一下,她一張臉漲得通紅。

  大笑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響。當眾人稍稍安靜后,張綺歪了歪頭。

  她一派天真地看著瞅著陳教習,直直地瞅著,直到四下的笑聲稍息,直到陳教習眉頭一挑,怒意微現,張綺才清清脆脆地開了口,“我母親喜讀莊子,阿綺記得也是這樣的春日,她坐在窗頭,對阿綺誦著,“世而譽之而不加勸,世而非為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我母親對阿綺解釋說,這句話是講,全天下都贊美一個人,那個人卻并不會更加勤勉,全天下都責罵于他,他也不因之而沮喪。為什么呢?因為這個人認請了內心和外物的分際,已經寵辱不驚。母親對阿綺說,她也是這樣一個人。”

  頓了頓,張綺歪著頭,語氣越發天真,“教習這么討厭我的母親,是因為你不是那樣的人么?”

  她問,陳教習否定她的母親,是不是因為他把名利看得太重,是非分得太清。

  她一派天真,語氣清悅動聽,娓娓道來如同樂音。她眼神明澈,神態自然,坦然坦蕩宛如真人。

  這依然是一個縱談玄學,講究天真的時代!

  這依然是一個辯論至理,尋求個性解脫的時代!

  張綺用玄學課業上學得的《莊子》,來反諷陳教習的僵硬世俗,竟是尖銳而鋒利,直刺得陳教習臉色大變。

  四周安靜下來。

  眾姑子齊刷刷地掉頭看向張綺。玄學雖然是一門重要課業,可她們只是一個姑子,平素學習時,都是姑且聽之,姑且忘之。她們從來想不到,張綺這個看起來乖巧怯弱的姑子,竟把玄學學得如此精通!還一口就駁倒了教習!

  陳教習瞪大一雙渾濁的眼,氣喘吁吁地怒視著張綺,喝道:“你!你…”你了一陣,他板著臉喝道:“好一個張氏阿綺,好一張利嘴!”

  張綺依然歪著頭,一派天真地看著他,見陳教習惱得話都說不完整了,她眨了眨眼,脆嫩嫩地說道:“教習為什么生氣?你無端端辱罵阿綺的生母,阿綺都沒有生氣呢,教習為什么會生氣?”

  這是諷刺陳教習心胸狹小!

  “你!”陳教習中指指著張綺,氣得橫眉怒目,胡子亂飛,整個人噎得轉不過氣來,卻辯駁不了。

  各大家族的譜牒源遠流長,張氏家族更是如此。他畢生精力都用在其上,雖然知道普世之士都念唱玄學,可他哪里會?

  真正要論所學博雜,他還真比不過張綺!

  張綺站在后面。見到陳教習氣得臉紅耳赤,搖搖晃晃,嚇得縮了縮頭。她吐了吐丁香舌,自言自語道:“慘了,要是氣壞了阿翁。豈不是大慘?”

  這話聲音依然不低,依然被陳教習聽入耳中。見他搖搖欲墜的,張綺一縮頭。連忙躡手躡腳地跑向門外,轉眼便消失在課堂里。

  直到張綺逃出老遠,陳教習才回過神來。他對上一堂好奇地盯著自己的姑子。對上侯在門外偷聽著的婢仆。突然記起,這學堂里發生的事,總是會很快傳出去。

  同樣,張綺剛才的那番話,也會以最快的速度傳播出去!

  舉世都信玄學,她的話,會讓自己成為世人笑柄!

  騰地一下,他的老臉再次漲得通紅!

  張綺一溜出學堂。整個人便是一松。她跑到一側花園里的池塘邊,在假山旁蹲下,吐了吐舌頭。悄悄想道:我正想一步步顯出自己的才名呢,你這倔老頭子就自己撞上來了!

  哼。一個個都拿母親羞辱我唾罵我。我雖然也以母親為恥,可萬萬不能讓你們白白罵了去!

  張綺私生女的出身不知帶給過她多少困擾和羞辱。她常常想著,如果當初母親不曾把她生下,可有多好?

  當初她在外祖家時,眾人都罵她是野種,長輩們經常把她藏起來,不讓她見人。至于種種苛待折磨,那更是常見。

  在她的母親還活著時,母親怨恨著她,后來母親過去了,她更像一個多余的。一個人處于長期的孤單排斥中,沒有怨氣,那是不可能的。張綺的怨氣還是少的,她只是永遠無法對她的母親,產生孺慕之思。

  想了一會,張綺從鼻中發出一聲輕哼。

  她知道,各大權貴高官府中,也有一些或私奔或再嫁過的貴婦人。這些貴婦人一旦聽到她此番言論,也會對她另眼相看。

  張綺沒有躲多久,因為第二堂課是袁教習所授,于是時辰一到,她便一副沒事人的模樣回到學堂中。

  這一次,她進來時,眾姑子都回過頭盯視而來。

  張綺低著頭,乖巧地來到自己的幾案旁。

  一陣腳步聲傳來,眾人嗡嗡聲稍止。

  不一會,袁教習的聲音從上面傳來,“上次的仕女圖,你們可有畫好?”

  眾姑子嬌嬌地應道:“畫好了。”

  “好,都擺在幾上。”

  張綺低著頭,也把自己的畫作擺在幾上。

  一陣腳步聲傳來。

  袁教習慢騰騰地挨個看來。在經過張綺時,他只是瞟了一眼,便轉向另外一個姑子。

  見他毫不停留,張綺失望無比!

  …看來那兩張上古琴譜的誘惑還不夠大。

  在她的失望和胡思亂想中,一堂課業很快便結束了。

  張綺轉身走回。

  回到院落里,她抱著枕頭倒塌便睡。也不知是倦了還是怎么的,這一睡便是一個半時辰過去了。

  一陣腳步聲蹬蹬蹬地傳來。轉眼砰地一聲,阿綠沖入了她的寢房。

  在幾婢好奇地望來時,阿綠手忙腳亂地把房門帶上,再沖到張綺身邊,小小聲地說道:“阿綺,阿綺?”

  張綺懶洋洋地睜開眼,“怎么啦?”

  “阿綺,你好懶呢,怎么還睡得著?那些婢女們都在說你呢,她們說你頂撞了陳教習,還說主母肯定會責罰你呢,你不怕嗎?”

  阿綠的聲音有點慌亂。

  張綺雙眼彎成月牙兒,“不怕。”她的臉在枕頭上蹭了兩下,“我為母親正名,乃是孝,我引玄據經,乃是才。又有孝名又有才名,張蕭氏不敢罰我。”

  見阿綠瞪大一雙眼,一臉不解地看向自己,張綺想到跟她說這些有什么用?她又聽不懂,便住了嘴。

  她翻身坐起,輕聲道:“叫你打聽的事,可有清楚?”

  “知道了,那個阿月是府中的家生子…”張綺打斷她的話頭,低聲說道:“不是這個,是蕭郎提親之事。”

  阿綠搖了搖頭,“還沒有聽到消息。”

  還沒有聽到消息?

  蕭莫那個人做事,不會有頭無尾。難不成他已經提了,只是消息被封鎖了?

  張綺尋思了一會,道:“我們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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