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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群起

  眾人臉色俱是一變。章寂當即就沉下臉,看了長子一眼。

  章敬忙起身道:“兒子早吩咐下去,不讓她過來的,怎么底下人就沒攔住她?”

  章寂冷笑一聲:“你回家后還沒見過她吧?你不當面把話說清楚,只怕她還對你心存妄想呢。”

  章敬低頭道:“兒子倒是有心給她一個教訓,可是新皇感念她的恩情,兒子也不能太給她難堪了,因此該有的體面仍舊給她,兒子卻是不會見她的。”

  章寂不以為然:“你還是見一見的好,見一見有什么?除非你害怕自己見了她,便將父母兄弟都拋在腦后了。我也會覺得你只是嘴上說惱了她,心里卻怨我們逼你。”

  “父親言重了,兒子怎敢如此?”章敬慌忙向父親解釋,但章寂沒有回應,再看旁人,同席的小侄兒文虎只是低頭乖乖坐在那里,小臉繃得緊緊的,什么話也不說,至于旁邊女眷席上,更是人人都沒了笑臉。他暗暗嘆了口氣,自家親生的兒女不在,在場的都與沈氏有仇,又怎會有人幫他說話呢?心中倒埋怨起妻子沈氏來:若不是她在家闖下大禍,又接連犯下大錯,連累了全家人,還一再縱容娘家親人傷害章家,又怎會惹得章家上下都恨透了她?她明知道自己犯了錯,就理當安安份份守在內院好了,該給她的也不會少給,她還非要跑出來現什么眼?!

  沈氏走進來的時候,穿著一身華服,無論梳的發型還是頭上戴的首飾,都是照著章敬當年最喜歡的樣式來的,只是她臥病多年,也吃了不少苦頭,雖然休養了很長時間,終究不能跟家境富貴時期相比。因此臉色蒼白中透著青灰,頭發也有些干枯,為了讓它貼服順滑便多用了頭油,被燈光一照,反顯得頭發油膩膩的,原本圓潤的臉蛋瘦成了長臉。越發突出了高聳的顴骨。再看她擦的脂粉,仍是四年前流行的顏色和香氣。叫人看了。只覺得她明明還是三十多歲的婦人,卻全身上下都透著陳舊過時的氣息。

  章敬看著這樣的妻子,幾乎認不出來,忍不住調頭去看了鄰桌的弟媳婦陳氏一眼。陳氏雖然看著比當年消瘦憔悴些,但端莊秀雅依然,打扮得素素淡淡的,穿著白綾襖、灰馬面裙,頭上除了一朵白絹花不見有什么首飾,也不涂脂抹粉。臉色黃黃,但看起來卻比沈氏涂了脂粉的臉要順眼得多。陳氏當年在南鄉侯府時就是個常年體弱的,臉色不好,人也瘦,跟沈氏的雍容相比遠遠不如,明明年紀要小幾歲。外人看著卻不如沈氏年輕。可幾年過去,同在德慶那樣的偏僻地方流放,陳氏還常年勞作,沈氏聽說就沒怎么干過活,怎的反而老得這樣厲害?

  章敬再看其他人,只覺得老父雖然看著老了許多,但精神還不錯。幾個孩子雖不能跟自己那兩個養尊處優的兒女相比,但也臉色紅潤、身體康健,侍立在旁的周姨娘雖然消瘦,但氣色還好,獨獨妻子這般憔悴,難道她真的病得很重?可看她走路的情形,又不象是病得厲害的樣子。

  沈氏清楚自己現在的模樣說不上美麗,但她已經竭盡全力讓自己貼近四年前的形象了,滿心期待著丈夫見了自己能驚艷一把,再生憐惜,之后想要說什么話也好辦。可她萬萬沒想到,丈夫只看了自己一眼,便轉頭去看三弟妹陳氏。這是什么意思?!

  陳氏仿佛什么都沒察覺到,微微低著頭,看著眼前的箸巾不語。

  明鸞斜睨著沈氏,沒有起身相迎。她跟陳氏學過禮數,知道這個做法不合適,但她就是站不起來。玉翟更是惡狠狠地瞪著沈氏。至于站在角落里的周姨娘,則是以一種興災樂禍的眼神看著沈氏,章家父子方才的對話她聽得清清楚楚,若沈氏還以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女主人,就一定會摔個大跟頭!

  沈氏站在屋里,沒人搭理,所有人都冷冷地看著她,她覺得有些難堪,心想丈夫才是最要緊的那一個,忙先向他行禮,微笑道:“老爺跟全家人一起吃飯,怎么不告訴妾身一聲?”

  章敬看了她一眼,又有些不自在地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你不是病著么?我說了讓你在屋里歇息,你又出來做什么?”

  沈氏心下一緊,忙上前一步:“老爺說的這是什么話?你我夫妻足足有五年未見了,今日好不容易重逢,妾身又怎能不來呢?”又向章寂笑著問好:“給父親請安。”

  章寂冷笑:“你不出現在我面前,我才安呢。”

  沈氏干笑一聲,轉向陳氏,眼神有些復雜:“三弟妹這幾日可好?”邊說邊輕輕移動腳步,往陳氏身邊走。依照常理,陳氏順勢就該讓人添座位,同時請她坐下了。

  但陳氏只是看了章寂一眼,猶豫了一下:“我很好,多謝大嫂記掛。”提都沒提請坐的事,沈氏就僵在了那里,又干笑一聲,才回頭吩咐旁邊侍候的周姨娘:“去多搬一張圓凳來,一家人吃飯,我又怎能缺席呢?”

  周姨娘沒有動作,沈氏才皺起眉頭,章敬已經發話了:“我說了叫你回屋去,你沒聽到是不是?!”

  沈氏僵了僵,回過頭紅著眼圈看他:“老爺,你…”章敬加重了語氣再重復一次:“回去!”

  沈氏眼圈又紅了。丈夫在闊別數年后第一次見面,居然會對自己如此不客氣,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雖然她早有心理準備,被流放的章家人都對自己沒有好感,肯定會在章敬面前告自己的狀,章敬也許會因此而埋怨自己,可只要感情還在,自己受點委屈也沒什么,但是,章敬此時看著她的目光,怎么看也不象是對她心存憐惜的模樣,反而還帶了幾分嫌棄?

  她咬了咬唇,又看了陳氏一眼,心中忿恨。她知道。一定是自己美貌不再,叫丈夫嫌棄了,他說不定是看到陳氏容色秀美,對比自己一臉憔悴,便嫌棄自己這個黃臉婆了!

  這個想法讓她渾身都發起抖來,雙眼盯著陳氏。再也忍不住忿恨的目光。陳氏有所察覺,詫異地抬頭看她。旁邊的明鸞更是直接瞪了過來,目光象冰一樣冷。

  沈氏深呼吸一口氣,露出一個僵硬的微笑:“三弟妹,聽說如今家中的事務都是你在打理,實在是辛苦了。但不管怎么說,這都是我們章家的內務,你既然在德慶時便已經跟三弟和離,就算不得我們章家人了,怎好再勞你大駕呢?”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驚,章敬更是露出了詫異的神色,猛地轉頭去看父親。

  陳氏身體微微一僵,卻什么話都沒說。那是事實,全家人都清楚,她沒什么好辯解的。

  明鸞瞇了瞇眼。細聲細氣地問:“大伯娘,是不是因為我母親現在掌著這安國侯府的家務,讓你心里不舒服了?”

  沈氏臉色一白,眉間顯出幾分怒意:“三丫頭,你怎能這般說話呢?我不過是好意!”

  “好意?!”明鸞冷笑一聲,“我父親尸骨未寒,他的靈位還在前頭大堂上擺著呢。你就急著要趕我母親走了,這是哪門子好意?!”她猛地站起身來,淡淡地對章敬道:“大伯父,大伯娘說的,可是您的意思?!”

  “沒有的事!”章敬臉色也十分不好看,和離之事他不知是真是假,但他剛剛才答應了父親要好生照應三弟的遺孀弱女,妻子就跳出來拆臺,叫他如何見人?!這么想著,他的語氣就十分不善:“沈氏,我叫你回屋里去,你在這里說這些有的沒的做什么?!”

  沈氏有些激動地道:“老爺,妾身只是說實話而已!當初你在遼東響應燕王號召,奉太孫為君,消息傳到德慶,家里人都擔心朝廷會對我們不利。三弟妹不說與家人共患難,反而在這要緊關頭與三弟和離。這倒罷了,等太孫入朝登基,她見章家又重獲富貴了,反倒將和離的事忘了,仍舊以三弟未亡人的身份安享尊榮,豈能不讓人多心?”

  陳氏的臉色更蒼白了,雙唇緊緊抿著,仍舊沒有為自己辯解。明鸞知道她這是不屑于說謊,可心里卻為她叫屈,忍不住道:“母親,你就由得她這樣污蔑你嗎?!”

  “都吵什么?!”章寂大聲喝斥,“這事兒有什么好吵的?家里人都心知肚明,老大家的也不必在這里顛倒黑白了。老三夫妻倆確實和離了,但那是我吩咐的!”

  眾人都吃驚地看向他。章敬更是一臉不解:“父親,這是為什么?!”

  “還能為什么?還不就是為了章家的血脈?!”章寂瞪他一眼,“我也沒攔著你向新君盡忠,只是你當時那般張揚,倒把家里人的安危都拋開了,我卻不能什么都不做!當時在德慶的幾個孩子里,就只有文虎是男孩兒,老二在西南軍前,我是鞭長莫及,老三也說好了要借運軍糧的機會離開,可文虎年紀太小,走不了,難不成要讓他陪著我老頭子等死?!你三弟妹有娘家人在那里,若是與你三弟和離,便不是章家人,隨時都有人能護送她離開。我就謀劃好了,先借口文虎生病,讓周姨娘跟三丫頭陪他上山養病,實際上是讓三丫頭暗中帶著文虎逃去廣州,接著你三弟三弟妹鬧和離,等你三弟一走,一旦形勢不妙,你三弟妹隨時都能離開。官府的人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她是一個人跟著娘家人走的,就會以為孩子還在山上。可她到了廣州后,就可以帶著兩個孩子離開了。這么一來,即便我們家又遭了禍事,好歹保住了文虎一條性命!”

  章敬聽了,慚愧不已:“都是兒子的不是,叫父親受驚了。”

  章寂嘆道:“當時的情形,你也是不得已,我并沒有怪你什么,只是想告訴你,當時若不是廣安王派人來接走我們,也許咱家留在德慶的人就只有你三弟妹、三丫頭與文虎能活下來了,你三弟妹為了章家,不惜犧牲自己的清名,三丫頭小小年紀也吃了許多苦頭,她們母女都是我們章家的功臣!如今陰差陽錯,你三弟沒了,論理,你三弟妹確實已經與他和離,算不得我們章家人了,你要趕她走,也沒人能說你什么,可這話你說得出口么?!這幾年,若不是陳親家處處照應我們,我們早就死在南邊了,難不成家里重獲了富貴,就把這些恩情都忘了不成?!”他轉頭看向沈氏:“若不是陳家,你也早就死在東莞了,這幾年老三家的也沒少照顧你,如今家里才安頓下來,你就要她走,你虧不虧心?!”

  沈氏看著丈夫冰冷的目光,渾身發抖:“不是這樣的…父親怎能替她說好話?當時明明不是這樣的…”

  周姨娘忽然哭出聲來:“大太太,求您高抬貴手吧!這事兒的內情家里人誰不知道?當時我陪著三姑娘和虎哥兒上山,親自替他們打的包袱,因為要讓人以為虎哥兒一直在山上養病,我天天都要困在小屋里,不能出門,只有二姑娘來給我送飯,給我帶山下的信兒。家里少了勞力,里里外外都是三太太支撐著,大太太你明明已經病好了,卻連輕省活也不幫著做,二姑娘每日上山,還要幫忙做家事,她才多大的年紀?!三姑娘帶著虎哥兒走了幾百里路逃去廣州,路上的艱險就更不用說了。家里那般艱難,每個人都很辛苦,大太太什么都不做就罷了,如今反而還要埋怨,這是什么道理?!”

  玉翟冷笑著插嘴道:“她這是嫌我們礙眼了,今兒趕走了三嬸,明兒就輪到我們二房,是打量著父親不在,沒人給我們撐腰呢!等我們都走了,她正好轄制祖父,在這家里作威作福!”

  這話說得誅心,沈氏臉色灰敗,想要辯解,卻又不知從何辯起。她沒有想到,居然家里每個人都為陳氏說謊,反倒讓人覺得她才是說謊的那一個了。

  陳氏緩緩站起身來,面無表情地道:“大嫂子若覺得我已不是章家人,不配坐在這兒,那我也不會厚顏無恥地留下來。我這就回去收拾行李,明日回吉安去。”

  明鸞也站起身來:“母親,我隨你一起走。”

  玉翟抹了一把臉,也起身道:“索性我也一并走得了。父親不在家,我被人欺負了,也沒處哭去!”

  “都在胡說八道些什么?!”章寂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你們都要走,當我老頭子是什么?都給我坐下!我說老三家的是章家的大功臣、大恩人,看誰敢趕她!”說完就有些激動地咳嗽起來。

  章敬忙上前替他撫背:“父親別生氣,都是這賤人胡說八道!三弟妹是章家人,誰也不能趕她走。”又親自來向陳氏賠不是,對著明鸞、玉翟與周姨娘,也笑著討好:“都是大伯父沒管教好妻子,你們就饒了我這回吧?”說得明鸞與玉翟都有些不好意思,周姨娘更是連連道不敢,事情最終平息下來。

  把人安撫好了,章敬轉身面向沈氏,臉色陰沉下來:“你既然不回去,那我就陪你走一遭!”

  沈氏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這就叫“群起而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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