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鸞站在樹林邊上,遠遠看著數十米外的小屋,臉上神情復雜。
明明已經因為天花高燒多日而成為癡呆兒的沈君安,在三年后忽然變得彬彬有禮,言談有度,這絕對是不可能的事。連現代人都做不到,更何況是古代人?除非這個沈君安是被穿了!
但即使他是被穿了,腦子里被破壞掉的細胞也不會好起來,他可不是天生癡呆,而是因病導致的,真的能象發病前那樣智力正常嗎?
最重要的是,就算他被穿了,他的身份也是“沈君安”,是沈家的獨生子,沈家人干嘛要跟他分開來住?章寂、章放,也許還要再加上一個章敞,又為什么要向沈家人隱瞞他的下落?!這太不正常了!
也許…還有一個更現實點的猜想:這“沈君安”事實上不是沈君安。
這個可能性更大,畢竟世上哪有這么多穿越者?明鸞自問已經夠倒霉的了,穿成流放犯子女的人,古往今來可能也就只有她一個,如今再來一個穿越男,跟她落到一樣的處境,也許還要更慘幾分,就未免太過坑爹了。穿越大神就不怕被他們這些小卒子的怨念煩到死么?
更何況,明鸞記得當初剛穿過來的時候,第一次見沈君安,他就在生病,一路流放南下,她都沒能靠近去看一眼,事實上就沒留意過他的長相,此時此刻她根本判斷不出這個“沈君安”是不是真的,也許叫了玉翟來認,會更有把握些?那天在茂升元門口擦肩而過時,玉翟不是說過瞧著不象么?章放聽了還含含糊糊地辯解說人長大了自然會有變化,但那是不是也說明了,現在的“沈君安”與當年那個真正的沈君安長相有所不同?
然而…如果這個“沈君安”不是沈君安,那他又是誰?祖父章寂忽然改變對沈家的態度,伸出援手將他們救來德慶。跟這件事有沒有關系?而對家里人隱瞞這個真相,又是什么原因呢?難道說這兩個人身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明鸞不敢掉以輕心,她如今是章家的一分子,與章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章家已經淪落到家破人亡的境地了,被卷入奪嫡斗爭。看起來未必有翻身的那一天,好不容易有了喘息之機。眼看著家里的日子也好過了些,如果再卷進什么麻煩事里頭,全家人又會有什么下場?她那么辛苦才熬到今日,哪里甘心再受人連累,要是不明不白把小命葬送了,那她冤不冤啊?!
明鸞正沉思間,小屋的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章放滿面激動地走了出來,“沈君安”在他身后追上:“章二叔。您別生氣…”明鸞躲避不及,與走在前面的章放對了個正著。章放與“沈君安”齊齊露出了驚訝之色。明鸞咬咬牙,心一橫,主動走了上去:“二伯父,這人是誰?”
章寂也走了出來,看見明鸞。眉頭皺了皺:“三丫頭,你怎會在這里?”
“您這兩年腿腳不好,已經很少上山了,可今年卻時不時瞞著其他人,只帶二伯父上來,我心里實在好奇,就跟著過來了。”明鸞轉向門邊的“古月海”。“這個人…不是沈家大奶奶的表兄弟么?為什么他會跟沈家的兒子住在這里?”又望向“沈君安”:“你真的是沈君安嗎?”
章寂沉默下來,章放則輕斥道:“這是大人的事,不要多問了。早跟你說了不要過來,你怎么就不聽呢?!”
明鸞卻盯著他道:“我要知道!祖父和二伯父在做的事情是不是很危險?會不會給家里人帶來災難?我也是章家的一分子,為什么不能問呢?就算您不肯告訴我,我也會想辦法打聽清楚的。這兩個人的行蹤是不是要瞞著沈家人?那沈家人一定知道他們是誰了,對不對?您要是不說,那我就問沈昭容去!”
“你…”章放氣得雙眼圓瞪,“你這孩子,怎么總是不聽話?!”
明鸞抿了抿嘴唇,一臉倔強地望著章寂。
章寂沉默了一會兒,長長嘆了口氣:“罷了,你這孩子自小就是個有主意的,實話告訴你也不要緊,只是需得嚴守秘密,不得向任何人泄露,連你母親也不行!”
明鸞狐疑地看著“古月海”與“沈君安”,緩緩點了點頭。
章放卻有些不安:“父親…”章寂擺擺手:“全家人里就數三丫頭對山上的情形最熟,這屋子她從前也是常來的,你既不能跟她說實話,又沒法拘著她上山,她知道這個秘密也是遲早的事。與其讓她糊里糊涂的四處打聽,驚動了不該驚動的人,倒不如直接告訴她,也省得她胡思亂想。”
章放聞言便閉了嘴,只是那“古月海”卻有些不悅之色:“老爺子,雖說這是您孫女兒,不是外人,可她到底是個孩子,有些事她擔不起,告訴了她也沒什么用處,反而添了一份風險。”
章寂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信得過三丫頭,不是因為她是我孫女,而是因為她懂事,知道分寸,我既然說了不許她泄露出去,她就不會泄露。”
“古月海”還想再說什么,卻被“沈君安”的眼色制止了,后者上前一步,朝明鸞露出和善的笑容:“姨祖父的孫女兒,自然是信得過的,而且我也認得你。在南下的路上,你曾經給我們送過吃食,我知道你是個好心的妹妹。”
明鸞怔了怔,歪著頭細想,不一會兒便恍然大悟:“怪不得我總覺得你們倆面善,原來如此!你們就是我們到達彭澤前在一個河灘上做飯時遇到的那對甥舅!”接著她立刻色變:“你們這么早就遇上我們了?居然比沈家還早?那你冒充沈君安是在什么時候?!”
“沈君安”神色有些不大自然,抬頭撓了撓臉頰:“是在沈李兩家滯留彭澤的時候…沈家表哥病重難愈,不幸去了。姨媽不放心我一人流落在外,便忽發奇想,讓我頂替沈家表哥,隨他們南下。這一路走來,多虧他們照應我,否則我都不知要流落到何處去了。”他抬頭看向章寂。目露感激之色:“如今,姨祖父和章家人又救了我,這份恩德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的。姨祖父做的決定,都是為了我好,我心里有數。”
章寂與章放聽了,臉色好了許多。倒是那“古月海”顯得有些不自在。
明鸞沒注意他們各人的神色,反而若有所思:“怪不得…我之前聽沈家大爺說起他們在路上的經歷。就覺得奇怪了。押送他們兩家的差役,居然全都死在了半路上,而且全都死于天花!光是在彭澤就死了五個。而沈家大奶奶又曾經故意用沾染了天花病菌的衣服調換了官差班頭吳克明的衣服,好讓他染上天花。原來她是為了滅口…”她看向“沈君安”,“如果沒有將這些官差滅口,你也沒辦法頂替沈君安的身份。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不是還剩了一個么?雖然是半路才補上來的,但也認得真正的沈君安,你們是怎么解決這個人的?”
“沈君安”怔了怔:“你說什么?什么滅口?這是什么意思?”
“古月海”輕咳幾聲。插嘴道:“那個人是我。章大奶奶在河灘上命我帶殿下折返東流,與落后一步的沈李兩家會合。東流官衙正人手不足,急需招人。我想做了官差,也好接觸過路的犯人,便想法子擠了進去。押送李家的官差死了一個,需得在東流補上。我又設法搶到了這個名額。那時日,殿下獨自一人跟在我們后頭趕路,我也是擔心得緊。”他轉向“沈君安”:“殿下,小的何嘗不擔心您的安危?可您不能就這么一直困在這等山村之地啊!”
“沈君安”嘆了口氣,沒說什么。
明鸞卻察覺到一絲不安,她拉了拉章寂的袖子:“為什么…叫他殿下?他究竟是什么人?”
章寂父子兩人對望了一眼,都沉默下來。
一刻鐘后。明鸞總算知道了這個“沈君安”的真名其實是朱文至,而“古月海”本名則是胡四海,他們一個是冤死的悼仁太子的嫡長子,也就是當初建文帝與馮家在京中大肆搜捕的皇太孫,另一個則是悼仁太子與太子妃的親信內監,奉命保護皇太孫出宮的。
明鸞臉色瞬息萬變,再次看向朱文至的目光便帶上了怨恨:“原來如此!你就是那個皇太孫!就因為你,我們家倒了大霉,祖母也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宮里!大伯娘就是為了護著你,才把我們全家人的性命置之不顧的吧?!”她忍不住想笑:“真沒想到,她對你這么重視,為了你,甚至連親侄兒都不管了?真正的沈君安真的病死了嗎?如今又在哪里呢?恐怕連個象樣的墓碑都沒有,只能做個孤魂野鬼吧?”
“三丫頭!”章寂皺了眉頭斥道,“先前你不知道他身份便罷了,如今既知他是皇太孫,又怎可如此無禮?!”
明鸞鼻頭一酸,紅了眼圈:“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當初在彭澤的時候,二哥病重,全家人傾盡所有,也不夠請大夫抓藥的錢。大伯娘什么都拿不出來,因為之前在河灘上早就將身上的財物都給了路人,今日才知那路人原來是他!大伯娘對他可真好啊,帶著他一路南下到東莞,又帶著他來了德慶。祖父是因為聽說他與沈家人一道陷入困境,才把他們接過來的嗎?可您有沒有想過,要是被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幫了大忙的江千戶和茂升元諸人會有什么下場?陳家會有什么下場?我們家又會有什么下場?!”
章寂板著臉道:“我自知虧欠親家太多,本不該再連累他們。只是太孫的安危我卻不能置之不理。你若要怪,就怪祖父吧。”
明鸞咬咬唇,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將所有怨恨都強壓下去:“那您接下來打算怎么辦呢?接了人過來,還要如何?該不會…打算幫他打天下吧?”
章寂看向朱文至:“章家力有未逮,無力助太孫重返朝堂,能做的,也只有護得太孫平安,讓太孫得享安康而已。所謂富貴榮華,皇圖霸業,都是虛的。以悼仁太子性情。想必也更期盼子孫平安康泰。”
明鸞聞言微微松了口氣,轉頭看章放也是贊同的神色,而朱文至則雙眼微紅:“姨祖父…”
胡四海忍不住插嘴道:“章老爺子,您能做的遠不止于此。您可以給您長子送信,讓他派人接太孫回去,也可以請他將太孫的下落告知燕郡王或是常家…”
章放猛地轉頭瞪他:“你以為我大哥是在區區幾百里之外?那足足有上萬里路!我們又不能親自送信。你能擔保那信在路上不會出差錯?你能擔保燕郡王或常家身邊沒有朝廷的奸細?萬一太孫的行蹤走漏了風聲,朝廷派人來斬草除根。那就真真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與其冒此大險,還不如讓太孫安安穩穩地過清靜日子!”
胡四海一步也不肯退讓:“章二爺此言差矣!太孫殿下乃是悼仁太子嫡長子,先帝嫡長孫,曾上告宗廟,下詔黎民,是名正言順、正式冊封的皇太孫!如今偽帝占據皇位,倒行逆施,民不聊生,正是該撥亂反正的時候。章家處境雖不佳。但你家長子手握兵權,你家姻親盤踞西北,你們還有門路向燕郡王求救,為何什么都不愿意做呢?難不成你們是害怕了?為了保住自己的平安,便置大明基業于不顧?!”
不等章寂與章放回應,明鸞便先炸了:“難道我們就不能保住自己平安了?大明的基業怎么了?你家太孫流落在外幾年。也不見大明江山倒了。你沒聽見我二伯父剛才說什么了嗎?路途遙遠,誰都不知道信在路上會不會出意外,萬一叫別人看見了呢?萬一那燕郡王知道以后不但不來救人反而向朝廷告發呢?到時候你家太孫有危險了,你又怎么說?怪我們章家行事不慎?你倒是推得干凈!”
胡四海聞言氣急,轉向章寂:“章老爺子,您孫女居然說出這等大逆不道之言,您難道就不管了嗎?!”
“我怎么就大逆不道了?!”明鸞冷笑道。“你們跟沈家在東莞這么多年了,也沒逼他們做什么,如今我祖父冒險救了你們來,你們倒擺出這副嘴臉了,誰欠了你們不成?!”她沖著朱文至道:“你說話啊,你是太孫,他是你的太監,他說的話都是你的意思嗎?你很想當皇太孫?當皇帝?即使是在現在這樣的形勢下,也仍舊這么想嗎?!”
朱文至嚇了一跳,忙擺手道:“沒有…我早就死了這個心,只是胡四海一直記得我母親的遺愿…”
他的母親不就是太子妃沈氏嗎?原來也是姓沈的搞的鬼!
明鸞猛地轉向胡四海:“你是想遵守太子妃的遺命?可連正主兒都死了心,你還這么熱衷,究竟是為了什么?哦…我明白了,你曾經也是皇宮里呼風喚雨的人物,如今落到這種地方來,天天過窮日子,你很不滿意吧?要是太孫能東山再起,你就風光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啊!所以你才這么急切!”
“你胡說八道…”胡四海臉都快氣歪了,明鸞立刻將他的話頭打斷:“我胡說?我哪里胡說了?你敢說你沒有這個心思?那要是他有朝一日恢復了尊貴身份,你是不是就能將榮華富貴拋開,安心做個小老百姓終老于山林呢?你要是敢對天發誓說到了那一日絕不會跟著太孫享福,我就向你道歉!”
胡四海啞然,急喘幾口氣,方才道:“我不與小孩子拌嘴!總之,富貴于我不過是過眼云煙,只要太孫殿下能回到京城重享尊榮,我便是舍了這條性命,也無所畏懼!”
章寂大聲喝了聲:“好了!都給我住嘴!”
明鸞與胡四海方才停下來,各自扭開頭忿忿不平。
章寂清了清嗓子,也不理睬胡四海,徑自對朱文至道:“殿下,老臣看著你父親長大,也看著你長大,無論你身份如何,對老臣來說,都是晚輩。老臣更希望你能平平安安過一輩子,而不希望你為了皇位與富貴冒大險。你仔細想想吧,若你真的放不下,再告訴老臣。老臣再為你想辦法。”說罷回頭叫過兒子與孫女:“我們回去吧。”
朱文至追上一步:“姨祖父,您別誤會,我真沒有那個意思。胡四海他…他也是為我著想,只是…”
章寂擺了擺手,讓他不必再說下去,徑自帶著章放與明鸞離開了。明鸞出門后回頭看了朱文至一眼,見他滿臉落寞,胡四海要上前勸他什么,他都沒有理會。她撇了撇嘴,暗哼一聲:幸好這個皇太孫還不至于太糊涂。
走在山路上,章寂教訓明鸞:“方才不該如此無禮,我知道你心里有怨,但他身份在這里,你無論如何也該敬他三分。”
明鸞不情不愿地應了,心里卻十分排斥。那叫什么太孫,簡直就是喪門星,看起來也軟弱無能得可以,這樣也想去奪嫡?哈!恐怕只有當炮灰的份!
一路無言,下了山回到家中,才進家門,他們三人便聽到沈儒平的聲音:“我大姐是你們章家長媳,是你長嫂,還為章家生下子嗣,有大功于章家。她病了,照顧她便是你們章家的職責,可你不但沒好好照顧她,反而惡言惡語,氣得她無法安心養病,還不許我這個娘家兄弟替她出頭嗎?!我不管,你們無論如何也要補償我大姐受的委屈!”
明鸞聽得臉色一沉,想起朱文至就是沈家人帶來的,頓時生出遷怒之心,轉頭對章放道:“二伯父,咱們對人真是太客氣了,結果反而縱容得某些人得寸進尺,還是給他們一點教訓的好,免得他們不知道自己是誰!”
章放陰沉著臉,從牙齒里擠出一句話:“你說得對,我正有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