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寂正在院子里教小孫子文虎認字,聽到明鸞在門外叫喊的聲音,抬起頭來:“回來啦?那是崔家小泉哥?怎么不進來坐一坐?”文虎則呼啦一聲蹦起來撲向明鸞:“三姐三姐,你給我帶什么好玩的沒有?”
“熱死了熱死了,三姐上山是打柴去的,哪能天天給你弄好玩的東西?”明鸞掙開文虎雙臂,向祖父打了招呼,便蹲下身逗小堂弟:“我說小虎哥,當初咱們可是說好了的,你把《三字經》背下來,我就給你尋只個頭大叫聲響亮的蛐蛐,還幫你編個好看的草籠子,但如果你背不下來,就啥都沒有,你不會忘記了吧?”
文虎扭股糖似地攀著她撒嬌道:“我背了,我背了,祖父正在檢查呢,還說我背得好。”
明鸞轉向章寂,章寂卻只是微笑著撫了撫胡子:“今天學的這幾句是背下來了,昨天學的卻忘了一半。”明鸞“哼哼”兩聲,睨著文虎,文虎的小嘴噘得老高,卻沒再提要玩具的事了。明鸞一巴掌拍向他的小屁股:“快回去繼續背吧,背完了我給你編草籠子,等你能將整篇《三字經》都背下來時,我就替你跟祖父說情,帶你上山親手抓蛐蛐去!”
“那就說定了,三姐不許耍賴!”文虎立刻來了精神,回到章寂身邊飛快地爬上板凳,拿著叔叔抄寫的大字課本認認真真地讀起來。
章寂忍不住笑了,回頭看明鸞:“方才這是跟小泉哥吵嘴了?”
“哪有啊?”明鸞撇了撇嘴,“方才在村口遇見他家那兩個女人,拌了兩句嘴,我瞧他臉色就難看起來。他一向脾氣古怪,興許是覺得在外人面前丟了臉吧?”
章寂嘆了口氣:“這孩子倒是個命苦的,不過為人子女,孝順父母乃是正道。鐘氏到底是他嫡母,如今崔家就只剩他一根獨苗,辛苦些便是了。等他長大了,娶了媳婦,有人照顧他生母,日子就好過多了。”
明鸞不以為然:“我倒擔心他家里會給他說個什么媳婦呢。以那兩個女人的脾氣,怎么可能給他娶個省心的?就怕到時候是三重大山壓迫下來。他不死也要殘!”這么一想,崔柏泉離家尋生計,似乎也是個好選擇。
章寂留意到明鸞的神色,心情忽然輕松起來,笑道:“小泉哥還小呢,幾年后的事誰能說得準呢?你才多大?倒替別人操心起這些事來,也不害臊。”
明鸞嘻嘻笑著,將柴枝提到院子里廚房外頭,探頭進去張望幾眼。問:“還沒做飯?周姨娘呢?”
“上鎮里買菜去了,今年的肉都比往年貴不少,不貨比三家,周姨娘都買不下手。再這樣下去,家里就只能吃素了。”章寂站起身伸了伸懶腰,背著雙手。佝僂著身子走向正屋方向,明鸞連忙過來扶了一把:“您起身慢些兒,當心眼發黑頭暈。”
章寂不以為然:“哪里就這么嬌貴起來?”進了屋,在桌邊的條凳上坐下,明鸞又替他倒了杯茶水,他喝了一口,嘆道:“從前咱們家里只喝明前的新茶。連雨前的茶都嫌不夠好,雨后的只配給丫頭婆子喝,如今哪里還講究得起這些?能夠解渴就夠了。這是哪一年的茶葉?少說也是前年的陳茶了。”
明鸞笑道:“陳茶便宜嘛,也是您說的,只要能解渴就行了,不要買貴的。您要是嫌這茶不好,等馬掌柜下回來時,請他幫著捎些好茶葉來?”
章寂苦笑著搖搖頭:“一點小事,何苦勞煩人家?這幾年多虧他們時時接濟,不然咱們家早餓死了。”他抬頭看向明鸞,“你是個懂事的孩子,雖說有時性子急躁一些,卻幫了家里不少忙。我這兩年冷眼瞧著,若不是有你時時提點,你母親也未必這么快就能把這個家當好。”
明鸞笑了笑,這種夸獎的話聽得多了,她也就不放在心上了:“您要是不想麻煩馬掌柜,又想喝好茶,還不容易么?咱下回進城時想法子弄點好茶種來,在山上開兩三畝茶田算了。不但自己可以喝,有多的還能拿出去賣錢。”
章寂笑了:“你倒是總想著要種東西去賣,后頭那片地,頭一年因家里人不懂得侍弄莊稼,你便說要改種蔬菜瓜果,你母親拗你不過,只得給了你半畝地,結果家里一整年都不用再花錢買素菜吃了,還能有些剩余去送禮做人情。如今你又說要種茶,雖聽著有些兒戲的,但仔細一想,若真能種起來,還真是個不錯的進項,只不知道這象牙山適不適合種茶。”
明鸞忙道:“適不適合總要試過了才知道呀?我聽說廣西那邊就有茶田,出的好茶,咱們這里的氣候未必就不合適。”
章寂挑挑眉:“即便合適,又有誰會種呢?鎮上可沒人會侍弄這些東西,白白花了錢買種子回來。”
明鸞語塞,想了想,便道:“種茶只是一個選項而已,就比如咱們家種瓜菜,兩三年下來也有些經驗了,不如就擴大經營,多種幾畝?最好是挑一些價格貴一點,又不容易養死的,只需幾個月就能收獲了,除卻咱們家自己吃的份,還有一些送人情的,剩下的都可以賣掉!官府又沒規定軍戶不可以賣菜,往年也有軍戶將自家種的多余的糧食賣給城里糧店的例子,咱們不過是依樣行事而已。賣菜的人總比賣糧食的人少一些,咱們說不定能多掙一點呢!至于稻谷嘛,咱們既然不用交稅,那么只種夠自己家吃的就行了,反正我們就算想多種一些,也沒人手去打理。”
章寂微微皺了眉頭:“理兒是通的,從前在京里時,我們家的莊子也不是個個都種糧食的,記得你祖母提過,有種桑養蠶的,也有種棉花的,只是瓜菜卻少,畢竟這東西容易侍弄,鄉下多的是農家種植。百姓并不少這口吃的,若種得多了,就怕賣不出去。”
明鸞忙道:“九市鎮上人家確實少了點,要是賣得不好,咱就運到城里去賣!德慶城也不少人口了,但住在城里的人比不得住村里的。就算想種也沒地方種,可不就得買現成的么?祖父。您就考慮考慮吧?咱們家現在的情形,您心里也有數,雖說有幾個男丁,但是二伯父要忙著操練,只有農忙時能幫家里干活,我父親倒是有空,卻沒什么力氣,您的身體又不好,虎哥兒還小呢。家里只靠幾個女人做活,那么一大片地,可不得累死人嗎?更別說二伯娘和我母親還有周姨娘二姐姐她們還要做針線賣錢。種瓜菜來錢快一點,只要認真一些,費不了多少功夫。”
章寂有些遲疑地看了明鸞一眼,猶豫了一下才道:“你覺得種柑怎么樣?就是這里有名的貢柑。”
明鸞一時沒反應過來:“貢柑?”
“就是它。”章寂道。“馬掌柜每年幾次派人來德慶,多是為收柑來的。聽他說起,這貢柑原是專貢京里的,只是本地人見有利可圖,便越種越多,除卻進貢的份例,每年還賣了不少到外地去。從前因本地的貢柑多給大商號包了去。茂升元收得的貨少,每年只是勉強保本而已,這幾年因來得勤快,反倒收多了些,利也豐厚許多。既如此,咱們大可以學著種一種,橫豎不缺銷路,也是幫一把茂升元的意思。”他看向明鸞,“你二伯父春天時曾跟我提起這事兒,只是我下不了決心,便拖延下來,近日我上鎮里溜跶,聽鎮上幾個老頭子說話,也提起這事,似乎有幾家人也想種了,咱們要是摻一腳,便可借別人的路子買苗育苗,倒省了好些功夫。這事兒我想著得跟你母親商量過后才能下決定,你覺得如何?”
明鸞眨眨眼,歪著腦袋道:“如果種柑真的有利可圖,自然可以種,只是我們家從來沒種過這個,而且我聽人說,馬圩、官圩、新圩那邊多的是人種這個,要是我們也學著種了,收果子太多賣不出去怎么辦?再說…這里的氣候土地適不適合種柑,誰也說不準啊…”
“這一點倒不怕。”章寂道,“每年來收柑的商人何止百千之數?從來只有商家搶著收柑的,沒有賣不出去的,問題只在于咱們沒種過,不懂其中的學問罷了。”
明鸞看了看章寂,見他臉上的表情似乎挺認真的,想了想,便爽快地道:“祖父要是真想種,我就幫忙問人去!既然德慶本地就有不少地方種這個,買苗育苗自然是容易的,咱們還可以找熟聽一下種植的決竅!對了,小泉哥說明天他要進城辦事,不如就托他幫著打聽一下?”
明鸞爽快了,章寂倒遲疑起來,這種事他可從來沒做過:“不必如此著急,就算真要種,要結果也是幾年后的事了,還得事先備下一大筆銀子。我還是先跟你伯父、父親和母親他們商量過再說吧。”
“您盡管商量去,我這不是先打聽著嘛。”明鸞笑著在他對面坐下,“祖父別太擔心這事兒,要是鎮上幾戶人家都有意種柑,那與其自家小打小鬧種上十畝八畝的,還要全家人為照料果樹而疲于奔命,倒不如您出面跟鎮上幾位老爺子商量一下,幾家合伙,按出資比例算股份,合在一處種植,一口氣種個百八十畝,再從馬圩、官圩、新圩那邊挖幾個有經驗的熟手回來打理,銷貨的路子則由您出面聯系茂升元,賣了果子再按各家所占的股份分錢。這樣一來,只要能結果,就什么風險都沒有,不是比咱們家自己擔風險強?”
九市鎮上那幾位老爺子背后都有個不小的家族,其中不乏土財主和大地主,要是他們愿意出錢出地,再通過自身的人脈去挖角技術人才,章家則負責解決銷路和談價錢,稱得上是雙贏。而且種植規模大了,產出也會更高,得利更加豐厚。
章寂也聽得連連點頭:“這個法子好,果然穩妥些。那你就先打聽著,我也跟那幾位老友透透口風,若是真能成事,咱家也能省些力氣。”說罷用贊許的目光看著明鸞:“你這孩子就是有些小聰明,在這種能掙錢的事情上,全家人都沒你機靈。”
明鸞不想去辨別這話是褒是貶,繼續道:“其實說到種東西賣錢。除了貢柑,咱們還可以試試種藥材的。我聽說西江對岸就有不少人家種肉桂,賣給藥鋪制桂皮,也是一筆好買賣。還有象牙山上有不少松樹,您那回上山瞧見了不是還說可惜了松脂無人收么?那不如就由咱們收了吧?我上回進城時,跟藥鋪的掌柜打聽過了。說夏天是收脂的好時節,與其讓那些松脂白白落地。倒不如貼補貼補咱們自個兒。”
“種藥材啊?”章寂回頭指了指身后的架子,“這東西也不錯。”
明鸞認得那是鎮上李家的老爺子送章寂的禮物,是一壇佛手酒。那位李老爺子的家族在德慶頗有名望,只是他出自旁支,世居九市,身上有個秀才的功名,家里有不少田產,可以算是本地數一數二的人家。章寂雖是戴罪之身,畢竟曾在京城為侯。偶然與李老爺子結識,后者便有意結交,幾年下來,也算是關系不錯的朋友了。李老爺子頗重養生,這瓶佛手酒,便是去年秋冬章寂病后體弱妙妻。他特地送來給老友補氣安神的,據說用了人參、黃芪、茯苓、靈芝、黃精、首烏、佛手等許多藥材配制,章寂喝著效果很不錯。
明鸞想了想:“佛手是不錯,也沒聽說哪里有種這個的,若是真種了出來,有藥鋪掌柜這條路子,也不愁賣不出去。只是孫女兒想著。無論種什么東西,都不能分心太過了,種藥也好,種柑也罷,哪怕是種菜種茶呢,咱們先打聽著,看都需要什么樣的地,上哪里買苗買種,如何打理,成本幾何,然后放到一起對比著看看,從中選出一兩項最穩妥的,成本低、得利高、周期又短,還得咱們自家能料理得過來的,才好正式動手。不過嘛,比如種瓜菜和采松脂這兩樣,與其他并不沖突,咱們可以先辦著,也省得有收成之前缺了進項。您覺得怎么樣?”
章寂笑道:“還能怎么樣?你事事都替祖父想得周到,祖父自然是只有聽的份了。”
明鸞撒嬌道:“祖父又拿我取笑了,這是正經事兒呢!我不過是個小孩子,哪兒能做主這么大的事!”
“原來你還是個孩子啊?祖父怎么覺得,你比家里的大人都能干呢?”章寂取笑孫女,見明鸞噘著小嘴扭開頭不搭話,口氣也軟了下來:“好了好了,祖父不笑話你了。你說的很有道理,晚上你二伯父回來,我就跟他們好好商量商量,盡早拿出個章程來。不過你說的采松脂…你會采么?山上的松脂又有多少?”
明鸞頓時來了精神:“我早就打聽過了,采的法子很簡單的,工具也易得。山上松樹極多,光憑咱們一家是肯定采不完的。既然是山上天生天養的東西,不如叫上小泉哥和軍漢大叔他們一起去,采得的松脂賣了錢,咱們大家平分!”
章寂聽得連連點頭:“你能這樣想,不貪獨食,非常好。咱們家只是林場看守的一員,若是瞞著別人得了這份利,他日別人知道了,還不知要生出多少是非來。既是人人都能得一份好處,將來他們也能念咱家的一份情,遇事不至于袖手旁觀。”
得到祖父的許可,明鸞立刻跳了起來:“您答應了就好!今兒我在山上已經檢查過好幾處松林了,正是采松脂的好時候,我這就找軍漢大叔他們去,盡快備齊了工具,爭取明天就上山采脂。要是能趕在端午前采到一大批松脂,正好能進城賣掉,換一筆錢給家里過節呢!”
章寂聽得愕然:“你今兒已經去檢查過了?難不成你早就拿定了主意,只等我點頭?恐怕就算我不點頭,你也會偷偷地干吧?”
明鸞咧嘴露出一個討好的笑:“祖父,您別生氣,您又沒說不許我去干。再說了,既然所有林場看守都參與進去了,咱們家自然也不會例外呀?”
章寂聽得又好氣又好笑,隨手抄起桌面上用來打蒼蠅的拍子便沖明鸞拍過來,明鸞手疾眼快地躲了過去,大笑著逃出屋子往外跑,迎面卻差點撞上了一個人,慌得她急急忙忙站穩了定睛一看,頓時露出滿面驚醒:“周爺爺?!您怎么來了?怎么會是您?!”
來的居然是周合,兩年不見,他看上去稍稍蒼老了幾分,鬢邊白發更多了,但身體卻還是那樣硬朗,精神也非常好,見了明鸞,便樂呵呵地道:“可不是我么?今年正巧往南邊來,正趕上商隊來德慶,我想著橫豎人在廣州,不如多走幾步路,來看望看望九姑娘和咱們鸞姐兒也好啊!”他上上下下認真打量了明鸞幾眼,連連點頭:“幾年不見,鸞姐兒都成大姑娘了,周爺爺都快認不出來啦!”
明鸞歡喜地拉著他進門,一邊走一邊嚷:“祖父快出來呀,您瞧誰來了?”
章寂走出屋門,看著周合,竟有些哽咽了:“老周啊,幾年不見,沒想到你會親自過來。”
“老周身負重任呢,怎能不來?”周合從懷中取出一封厚厚的信,向章寂走去,“親家老爺瞧瞧,這是誰的信?”
章寂面露訝色,低頭一看,臉色頓時就變了。
那信封上的字跡,分明是出自他的長子章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