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朱老頭捧著陶碗,一邊“滋滋溜溜”喝著豆腐湯,一邊含含糊糊道:“小程子,味道不錯吧?大爺跟你說,這豆腐湯,外面你花一個銀銖都買不到!”
程宗揚一臉踩到大便的表情,朱老頭說帶自己吃早點,其實是跑到不遠處的凈慈報恩寺,白蹭那些大和尚每天清早施的齋飯。死老頭直說今天運氣好,還趕上有豆腐湯喝,于是一文錢沒掏,每人討了一大碗——不夠還可以再添。
瞧著朱老頭那一副自鳴得意的鳥樣,程宗揚氣就不打一處來。朱老頭一身破爛衣服也就罷了,自己的衣服雖然算不上豪奢,但也是體面打扮,混在一群鶉衣百結的窮鬼中間蹭人家寺廟的齋飯,這一路挨得白眼可真夠瞧的。
“老頭,你不會是混過丐幫吧?要飯的門路通熟啊。”
“要過飯咋了?不丟人!”
“得,你就不知道丟人那倆字兒怎么寫的。”
程宗揚也豁出去了,對周圍的白眼視而不見,捧著碗喝了一口。豆腐湯味道出人意料的不錯,一口下去,宿醉的腸胃舒服了許多。
朱老頭正喝得高興,忽然“噗”的一聲,一口豆腐湯都噴了出來。
程宗揚連忙躲開,“死老頭,你就這么糟踐糧食啊?”
朱老頭哆嗦著指著他道:“咋…咋回事?”
程宗揚低下頭,才意識到朱老頭到自己指上的傷口。昨晚不小心被雪雪那條小賤狗咬住,好在咬得不是太狠。他悻悻道:“沒見過人倒霉啊?喝口涼水都塞牙,抱自己的女人都會被狗咬。”
看到朱老頭表情古怪,程宗揚皺眉道:“怎么了?那小賤狗有什么不對?”
朱老頭打了個哈哈,“沒事沒事。來來來,喝湯喝湯…”
程宗揚也沒在意,一邊喝著豆腐湯,一邊道:“老頭,一大早把我騙出來,揣著什么牛黃狗寶,趕緊掏出來吧。”
“小程子啊,臨安的事兒你也忙完了,大爺的事兒,你瞧…”
程宗揚抬起眼,一臉天真地問道:“什么事啊?”
“大祭的事,咱們可是說好的。”
“等等!老頭,這事兒咱們沒說過吧!”
朱老頭頓時急了,“咋沒說過?咋沒說過?咱們說的好好的,到時候你跟大爺走一趟。”
“打住!這話絕對沒說過!”
開玩笑,一個巫宗,一個毒宗,兩個黑魔海的老妖怪斗法,這種事自己躲都來不及呢,失心瘋了才去趟這漟渾水。
朱老頭眨巴著眼,“那咱們是咋說的?”
“咱們說的是你出本錢,我來操作,咱們合伙做生意。”
“在哪兒做生意?”
“先在建康,然後是——哎喲,死老頭,你就直說吧。洛都的生意我是沒時間,等忙完這邊的事,那邊的商號立刻開張,行了吧?”
朱老頭默默喝著湯,半晌才一抹嘴,“離二十年大祭還有四個月,大爺門下沒人,只有帶紫丫頭去撐門面了。”
程宗揚一口回絕,“這事兒你想都別想。”
“阿巫死在南荒,我毒宗的傳承只在紫丫頭一人身上。”朱老頭嘆息著,忽然道:“你可知我教大祭為何二十年一次?”
程宗揚聳了聳肩,“也許你們兩宗都怕麻煩吧。”
朱老頭沒有理會他的奚落,“每次大祭,我二宗都會選出一名弟子,代表本教與光明觀堂門下一決高下。這名弟子如果得勝,就是本教未來的教尊。”
程宗揚道:“上一次是誰贏了?八成是你那位師兄吧。”
朱老頭道:“上次沒有贏家。四十年前的大祭,卻是我贏了。”
程宗揚訝道:“那教尊不應該是你嗎?”
“若是沒有岳賊,如今執掌本教的,自該是老夫。”
“又是岳鳥人——”程宗揚好奇地問道:“你們二十年前那次大祭不會是被他攪和了吧?”
朱老頭沉著臉道:“本教與岳賊結怨,正是由此而始。”
程宗揚一臉苦笑,說來黑魔海也是被岳鳥人坑慘了,先是黑魔海二十年大祭被他攪了,沒有決出最後的贏家,最終導致巫、毒二宗分裂。接著巫宗又被岳鳥人橫掃,至今元氣未復。
“此番大祭,紫丫頭若能贏下來,便能盡得二宗之秘。”
程宗揚面無表情地說道:“我覺得那丫頭已經夠厲害了。這種畫蛇添足的事還是免了吧。”
開玩笑,殤老頭一開始根本沒把死丫頭當弟子,如今他自己門下絕了嗣,才想起讓死丫頭來救火——可岳鳥人與巫宗的血海深仇放在那里,死丫頭若去,還不是自投羅網?換作自己是巫宗大佬,哪兒管什么本門道義?肯定是手段盡出,置小紫于死地。
朱老頭端起碗,唏唏溜溜喝完,“要不是紫丫頭想去,你以為我愿意呢?”
程宗揚霍然起身,“瞎說的吧!”
朱老頭少見地鄭重起來,“月丫頭有星月湖大營當嫁妝,紫丫頭可是不認自己親爹的,嫁妝只能自己置備——明白了嗎?”
“明白個屁!”程宗揚道:“我自備嫁妝嫁給她得了!不行!我得去找她說明白!”
朱老頭冷喝道:“蠢材!”
程宗揚停下腳步,朱老頭專門把自己拉出來說這件事,無非是想避免被小紫聽到。小紫的性子雖然千變萬化,但她執著的一面自己早已見識過。把事情挑明對她的決定沒有半分影響,只會觸到她心底最深處的傷痕。
良久,程宗揚坐下來,“還有四個月是吧?我也去!”
朱老頭瞇起眼,老神在在地說道:“我就說嘛。”
“少廢話!”程宗揚道:“在此之前,你先跟我去一趟太泉古陣。”
朱老頭吭哧兩聲,想再討價還價,但看到程宗揚的眼神,終于識趣地閉上了嘴。
一碗豆腐湯下肚,雖然面子丟得慘點兒,肚子卻得了實惠,昨晚的宿醉消失無蹤,精神也好了許多。眼看朱老頭拿著碗還想去討碗湯,程宗揚趕緊扯著他離開報恩寺,免得再丟人現眼。
路上說到慈音,朱老頭眉頭一皺,“叵密?”
“沒錯。慈音師太騙了已死老和尚的錢,如今正被人追著跑路呢,你要不放心的話,不妨去看看。”
朱老頭目光閃閃想了半晌,然後道:“大爺我還有點事,晌午飯就別等大爺了。”
朱老頭背著手往湖畔走去,程宗揚卻有點犯難。股東大會還有兩三天就要召開,各種事情千頭萬緒,都要自己處理。而另一邊雲濤觀的事,似乎也不比股東大會小。
程宗揚猶豫半晌,還是去了雲濤觀。生意有秦檜打理就夠了,況且自己今天還沒見到死丫頭呢。
這回雲濤觀沒有一個人出面阻攔,那些道裝打扮的太監見到他都不言聲地退開,沒有主子的吩咐,這些人甚至沒有一個敢過來施禮獻殷勤的。程宗揚也樂得輕鬆,旁若無人地逕自來到觀後的迷樓。
臺階上的落葉已經被打掃乾凈,郭槐正抱膝坐在外面曬太陽,他氣色略差,但神情間少了往日的陰微,多了幾分寧靜和安祥。陳琳仍立在原地,連腰背都還保持著原來的弧度,一動不動。
程宗揚搖了搖頭。這些太監在宮中地位極低,別說一個在大內伺候的陳琳,就是秦翰回來,也照樣要站規矩。如果宋國的官員都能和這些太監一樣盡心,宋國不敢說在六朝中拔頭籌,但絕不會墊底。
“紫姑娘呢?”
陳琳道:“在樓內。”
程宗揚停下腳步,“陳貂珰什么時候在宮里待夠了,想出宮散散心,不妨和我說一聲。”
太監無後,若遇上個刻薄寡恩的主子,年老體衰時被打發出宮,無人養老,下場往往極慘。聽到程宗揚的話,陳琳自然知道他的心意,心頭不由一暖,躬身道:“奴才多謝公子。”
程宗揚拍了拍他的肩,抬步入樓。
小紫沒有在中間的主廳,而是去了精閣。精閣位于後樓最東側,在它旁邊的山壁上突出一塊巖石,形成一個數丈大小的平臺。設計者別出心裁地運來泥土,在上面建成一座懸空的苗圃。
打開精閣的門,從閣中望去,便能看到一處小園,園中還建了座涼亭。只不過窟中不見日光,又多年無人打理,園內除了一些喜陰的雜草,便是大片大片的青苔。
小紫曲膝坐在精閣的座榻上,一手托著粉腮,一手把玩著什么。
梁夫人臉色蒼白地跪在榻下,她身上纏著一條紅綃,勉強遮體,這會兒一手拿著銀針,一邊翹起手指,將銀針刺進指尖,然後擠出鮮血,一滴滴滴在榻前一隻血跡斑斕的玉瓶上。
鮮血悄無聲息地滲入瓶體,梁夫人手指微微發顫,臉色愈發蒼白。那隻玉瓶每吞噬一滴鮮血,她就感覺自己虛弱一分。幸好片刻後玉瓶停止吞噬,鮮血順著瓶身滑下,留下一道殷紅的印跡。
程宗揚道:“又搞什么呢?”
“人家才沒程頭兒那么仁厚。”小紫半是譏誚地對梁夫人道:“人家壞事做得太多了,最怕被奴婢反咬一口,少不得收了她的魂魄才好安心。雁兒。”
雁兒托起梁夫人的手指,按在懷中的布偶上。梁夫人身體一顫,蒼白的面孔迅速恢復血色,變得嬌艷起來。
雁兒收起布偶,對梁夫人柔聲道:“你被主人收了一魂一魄,這會兒用娃娃的陰魂補足,不會有什么缺失。”
程宗揚見識過小紫怎么一點點敲碎卓美人兒堅硬的外殼,把那個道行精深的女教御踐踏得軟泥般柔順。
相比之下,梁夫人那點尊嚴根本不夠瞧的。
程宗揚看著那隻都盧難旦妖鈴,“看樣子古太監的秘籍都被你搜羅一空,現在還青出于藍了。”
小紫笑吟吟道:“古太監腦子好笨,空對著宗門秘籍不知如何施展。如今給了我,是他們幽冥宗的福氣呢。”
程宗揚瞥了眼旁邊的侍奴,雖然戴著面具,他仍能認出來兩女是驚理和罌粟女,只不過比起江州時候,兩女都似乎變得不一樣,整個人變得冷漠而機械。程宗揚不知道小紫用了什么手段來控制她們,他也不想知道。但正如小紫所說,絕對的控制,才能保證她們絕不背叛,畢竟這些殺手出身的女子沒有一個善茬。
小紫手臂換了個姿勢,程宗揚才注意到她手中拿的是那塊勞力士。
“一塊破表,有什么好玩的。”
小紫揚起手腕,“它和鬧鐘不一樣呢。”
當然不一樣,這塊假表連發條都沒有,完全是靠電池驅動的,一旦沒電,就成了徹底的廢物。
“你拆開看過?”
小紫點了點頭,一邊皺眉道:“這塊表應該根本就不會動,為什么娥奴還說她用了幾年呢?”
終于也有你不懂的東西,程宗揚得意地說道:“是用電池啊,笨瓜!”
“是這個嗎?”
小紫攤開手掌,露出掌心一粒小小的紐扣電池。
“你居然找到了?”
“什么是電池?”
“是一種儲存電能的裝置…”想把電池給說明白,自己實在沒這個本事,程宗揚只好道:“就像龍睛玉,只不過兩個儲存的東西不一樣。”
“電能嗎?從哪里來的?”
程宗揚痛苦地摸摸腦袋,盡量把自己所能知道的一些關于電能的知識講給小紫聽,可憐自己一個文科生,除了常識性的內容,對電能的了解實在不多。
好不容易停住口,看著小紫閃閃發亮的眼神,程宗揚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但自己肚子里實在沒有存貨了。
小紫嫣然一笑,“很有趣呢。”
“喂,你昨晚去哪兒了?”
“人家昨晚本來想去宮里玩,找找有沒有什么法子解除夢娘身上的禁制。”
程宗揚一臉懷疑地說道:“真的嗎?”
“但人家一想,解除夢娘的禁制就便宜你了。所以人家就去鏢局了。”
程宗揚提高聲音,“鏢局?”
小紫瞥了他手指一眼,暗暗吐了吐舌頭,然後道:“你自己去看好了,人家要去睡覺。”說著用一根絲帶提起手表,抱起雪雪離開精閣。
屏風後幽暗的光線中,能看到兩個女子。上面的婦人年逾三十,眉目依然動人,豐腴的胴體充滿成熟的風情。在她身下,是一個年輕幾歲的少婦,眉眼溫婉而嫵媚。
兩女容貌有八分相似,一看便是同一血緣的嫡親姊妹,然而此時上面的婦人卻咬著銀牙,神情憤懣。
“你為什么要害我?為什么?”
阮香琳厲聲質問著,阮香凝卻抿著紅唇,一言不發。
“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從小我就信任你,把你當成最親近的人,不管有什么事都對你說,”阮香琳盯著妹妹,“可你卻在背後暗害我!”
“有時我也奇怪,為什么我會突然像變了一個人,那么熱衷于名利,總是心思火熱地想著攀附上豪門——”阮香琳聲音微微發顫,“原來都是你!是你告訴我,要去討好那些權貴子弟,去巴結他們。”
“你對我說的話,睜開眼睛,我就都不記得了。可現在我終于想了起來。阿凝,那天在你家里,你對我說的話,你還記得嗎?你讓我去討好高衙內,想辦法去勾引他,用身子去抵債…”
“我是個女人啊,阿凝!是你壞了我的貞節!”阮香琳顫聲道:“你知不知道,那天十幾個惡少像野狗一樣趴在我身上,我覺得害怕而又惡心,可一看到黃澄澄的金子,想到他們的身份,我就想和他們去做,想去巴結他們…”
阮香琳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容,“阿凝,你是不是很開心?”
阮香凝帶著一絲嘲諷看著自己的姊姊。
阮香琳笑容漸漸淡化下去,最後變得冰冷。
“阿姊還是和以前一樣呢。”阮香凝柔聲道:“你仗著姊姊的身份,從小就又霸道又可惡。我只不過比你小著幾歲,穿著的衣服,用的東西,都是你使過才給我,可你總覺得理所當然…”
“你說我害了你——其實還不是阿姊自己貪慕富貴?若你果然是貞潔女子,早就自盡了,哪里會一錯再錯?阿姊,你其實是個天生的淫材兒,只有你自己不知道罷了。”
“阿姊是不是想說,你剛才沒有這樣對妹妹我呢?”阮香凝搖了搖頭,用同情的口氣說道:“阿姊總是這樣,說得好聽是直爽,說得不好聽呢,就是不肯用心。”
阮香凝笑道:“妹妹力氣不及你,但要讓姊姊出醜,原也用不著太用力呢。”
阮香凝輕柔地說道:“阿姊,莫忘了主人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