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寧州離江州七十余里,大軍行進要一天多時間,快馬一個時辰便到。論城市規模,寧州比江州大不了多少,但江州大戰在即,數萬民眾都遷到此處,人口多了一倍,頓時熱鬧了許多,好在調控有方,市面還算穩定。
自從玄武湖一戰,蕭道凌傷勢一直未愈,在府邸閉門謝客,安心靜養。程宗揚只遞了個名刺問安,沒有去打擾。
程宗揚風塵赴赴趕到驛館,見到孟非卿也不客套,劈頭便問道:「昨晚一戰怎么樣?」
孟非卿也是剛剛接到消息,簡單說道:「劉平慘敗。侯老二已經找到劉平、盧政、郭遵等人的尸首,安葬在三川口。」
程宗揚松了口氣,這才拿起茶碗一飲而盡。
孟非卿道:「小狐貍說你有事找我?」
程宗揚放下茶碗,認真道:「孟老大,江州之戰咱們有多少贏面?」
孟非卿道:「原來有五成把握,如今又多了一成。」
「看來我的信心比老大還多點。用三個營野戰擊潰宋軍三個軍,到守城戰的時候,優勢會更明顯。」程宗揚話風一轉,「不過江州之戰打完,大家也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
孟非卿笑道:「是嗎?」
程宗揚道:「三天前那一戰我在場,崔六哥和王七哥兩個營真厲害,以一抵百說不上,以一抵十沒問題。這一仗下來,我們傷亡有多少?」
「四營戰死四十九人,受傷六十三人,五營戰死三十七,受傷五十六。侯玄的直屬營傷亡不到三十。」
星月湖軍士以二百余人傷亡的代價,擊潰捧日軍三個軍,戰損比例達一比十五。即使算上雇傭兵的損失,也在一比十左右。這是一個可怕的傷亡比例,可見星月湖大營的強悍。問題是宋軍可以源源不斷地增加兵力,星月湖舊部卻無法補充。
「那么這一戰我們在占盡優勢的情況下,兩個營仍有三成的損失,即使算上可以恢復的傷員,剩余的戰斗力也不到四百人。」程宗揚道:「捧日、龍衛兩軍一共有四十個軍,就算最後我們能打贏,最終生還的有多少?」
孟非卿口氣凝重地說道:「兩到三成。」
「那就是五百人。」程宗揚道:「如果我是謝幼度,不管前面說得再怎么天花亂墜,這么好的機會也不會放過。」
孟非卿眼中暴出一縷寒芒。他親赴寧州,就是為了這位北府兵的領軍人物。
對於宋軍大舉進攻江寧二州,晉國朝廷態度一直不明朗。三天前,寧州以北更是出現北府兵活動的跡象。因此盡管烈山打得如火如荼,期明信和盧景的兩個營也只能留在寧州,嚴加戒備,免得被人抄了後路。
程宗揚道:「謝幼度來了嗎?」
「沒有露面。」過了會兒孟非卿道:「你是勸我擴軍?」
「現在擴軍也來不及了,況且擴軍還要大筆花錢,就是再大發幾筆橫財也不夠用。」程宗揚道:「不過我倒有一個主意。」
「說來聽聽。」
「糧食。」
孟非卿露出一絲笑意,「燒宋軍的糧倉,還是斷他們的糧道?」
「這兩件事肯定是要做的,但我的主意不是這個。」程宗揚道:「老大給我上了那么多軍事課,但除了戰場殺敵,還有一種戰法。」
孟非卿來了興趣,「愿聞其詳。」
程宗揚笑道:「經濟戰。」
「老大上軍事課的時候還說過,打仗要避其強,擊其弱。」程宗揚道:「我在三川口和宋軍交過手,宋軍雖然比不上星月湖大營,但也不是弱旅。要在戰場上打敗近十萬宋國禁軍,付出的代價我們很難承受。比起宋軍的戰斗力,宋國最大的弱點在於財政。」
「孟老大可知道有這句話嗎?」程宗揚擺足姿態,然後挺胸揮手,吐出一句名言,「戰爭是政治的延伸!」
自己好不容易才借用一次現代人的智慧,滿心以為能打動孟老大。誰孟非卿連眉頭也沒動一下,只平靜地點點頭,「這句話岳帥也說過。」
程宗揚碰了一鼻子灰,心里把岳鳥人干了幾遍,然後道:「那孟老大知不知道政治是哪里來的?」
「這個倒未曾想過。」
「戰爭是政治的延伸,政治是經濟的產物。」程宗揚道:「戰爭可以解決政治問題,但不能解決經濟問題,經濟手段不但能解決政治問題,還能決定戰爭的勝負。歸根結底,所有的問題都是經濟利益的沖突。」
「就以江州之戰而言,」程宗揚道:「宋軍到幾千里外作戰,一舉一動都花的是錢。不說兵甲器械,但說糧食,宋軍以七萬人計,每人每天需要兩升糧食,七萬人一天就是一千四百石,一個月需要四萬兩千石。一匹戰馬用的糧草是士兵的六倍,如果宋軍有一萬匹馬,每個月合計將近八萬石糧食。」
自從與捧日軍交手之後,程宗揚就反覆算過這個問題,這會兒胸有成竹地說道:「這是前線消耗的糧食,大軍在外,每個士兵大概需要三個民夫供應物資,這樣還有二十萬民夫,需要的糧食再加三倍,每個月就接近二十萬石。」
孟非卿道:「宋國臨安周圍幾個大倉,每個都有三十萬石的存糧。」
「這就要說到運輸問題了。我問過宋軍軍糧運送的方法,一般情況下,一個人能夠背負的糧食是六斗,每天需要吃兩升。以一個士兵需要三名民夫計算,三名民夫一共背一石八斗糧食,加士兵是四個人。前六天一共吃掉四斗八升,其中一名民夫帶六天口糧一共一斗二升返程。接下來六天,三個人一共要吃掉三斗六升,另一名民夫帶十二天的口糧二斗四升返程。接下來六天,兩個人一共吃掉兩斗四升糧食,最後一名民夫需要帶十八天的口糧三斗六升返程。這樣三名民夫供應一名士兵,最大行程是十八天。即使返程口糧減半,運到前線也只有三斗。」
程宗揚沾了茶水,在案上劃著解釋道:「從臨安到沅水可以走水路,雖然省力,但逆水行舟,速度緩慢。從沅水開始,到烈山是一個月的路程。宋軍至少要在途中設兩處糧倉才能保障供應。計算下來,每運送到前線一石糧食,途中就要消耗十二石。要保障宋軍每個月八萬石糧食供應,臨安運出的糧食就接近一百萬石。」
「不錯。兵法講究因糧於敵,從敵方得糧一石,就省了己方十倍的耗費。」孟非卿笑道:「不過很少有人算得像你這樣清楚。」
孟非卿久經軍旅,對這些并不陌生,程宗揚也不細說,接著道:「況且臨安的糧倉也不是軍儲,還要供應臨安居民食用。我估計宋國官倉能調用兩百萬石已經是極限。現在每石糧食是多少錢呢?」
「我買的時候秋糧上市,糧價正賤。」孟非卿道:「平常糧價每斗在三十到六十銅銖左右。」
「那么每石就是三百到六百銅銖。以一石三個銀銖計算,一百萬石糧食,就是三百萬銀銖,合十五萬金銖。」程宗揚道:「如果糧價每石漲到一千,甚至三千銅銖呢?」
「你想把市面的糧食全買下來,囤積居奇?」
程宗揚笑道:「當然用不了全買,只要我們能買一成,剩下的就有人搶著買了。」
孟非卿熟稔軍事,對市面糧食的流通并不在行,問道:「一成有多少?」
「我估計有四五百萬石。詳細的就要找行家了。」
孟非卿琢磨了一會兒,然後道:「你準備怎么做?」
程宗揚精神一振,「首先從糧食交易源頭下手,爭取拿到兩百萬石左右的貨單,這一筆開支是三十萬金銖。然後在市面上掃貨,從三枚銀銖一石開始大筆吃進,前五天爭取買到五十萬石,三天之後提價到五枚銀銖,接著是八枚銀銖。一個月之內漲到十枚銀銖,一貫的價格。」
「這一關是最難的,糧食漲到十枚銀銖,超過平常價格一倍,肯定有人大筆拋售。我估計吃進量會在一百萬石以上,前後至少要準備五十萬金銖來應付。只要能撐過這一關,往後就好做了。」
孟非卿牙痛似的吸了口氣,「這得多少錢?」
「至少要八十萬金銖。」程宗揚道:「不過這樣做最怕有大糧商出貨,老大門路廣,晴州又是糧食交易大戶云集的地方,我想你給我引見幾個人,我先探探底。」
孟非卿尋思了一會兒,「晴州糧食生意大都在朱氏商會手里。但我們與朱氏交往不深。」
「陶氏怎么樣?我看陶弘敏挺上道的。」
孟非卿道:「找他是可以。不過八十萬金銖不是個小數目,人家未必肯冒這個風險。八十萬,都夠我打四次仗了。」
程宗揚笑道:「老大,你不要想著是破財,這是賺錢的好事。只要糧價漲到一貫,賣出一百萬石就是五百萬石的收入。這樣的好事當然是有財大家發了。」
孟非卿笑道:「既然是好事,以前為什么沒人去做呢?」
「平常市面糧食不缺,貴了賣不出去。現在宋國出兵打仗,糧食是必需品,總不能讓軍士在前面餓著肚子打吧?價錢再貴,賈師憲也得咬牙去買。這種錢,不掙他們掙誰的?宋國要不肯買也行,仗就不用打了。他們收兵,咱們在江州安安穩穩過日子,順便數錢玩。」
孟非卿也笑了起來,「別人在前面打生打死,你在後面動動嘴,就能數錢數到手軟?」
程宗揚笑嘻嘻道:「孟老大,你的思維要改改了。用錢打仗,才是殺人不見血呢。其實最大的優勢,在於咱們是交戰的一方,怎么打,咱們說了算。一手拿劍,一手拿錢,這才是真正的操盤手呢。只要孟老大你在戰場能占據主動,這場糧戰,咱們想輸都難。」
孟非卿笑著搖了搖頭,「這種仗老孟沒打過。你既然有把握,便放手去做。
需要老孟做什么,盡管開口!」
程宗揚沒有在寧州多留,與孟非卿交談過後,利用鵬翼社的通信渠道分別給晴州的鵬翼總社、陶氏錢莊的陶弘敏、建康的云蒼峰和秦會之各發了封信。忙完這些,程宗揚便乘馬趕回江州。
夕陽西下,在江水上留下一抹凄艷的紅色。岸邊的蘆葦蕩里,一個戴著斗笠的漁夫正在垂釣。程宗揚跳上船正準備駛離渡口,霍然轉身,看著那個漁夫。
就在他上船的剎那,感受到一股蕭殺的氣息。讓程宗揚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先摸了摸那顆琥珀,發現沒有變熱,才略微松了口氣。既然不是蘇妖婦就好辦了,這地方正在江州和寧州之間,兩邊都是自己的人,打起來自己再怎么不吃虧。
漁夫披著蓑衣,手邊放著一只魚簍,半浸在水中,怡然自得地操著釣桿,看上去頗為愜意。
程宗揚大搖大擺地走過去,先不開口,就那么抱著臂膀打量著他。漁夫也不理會,坦然釣著魚。片刻後,釣桿微微一動,漁夫手腕輕提,一條尺許長的鱸魚脫水而出,在空中不停扭動。
漁夫從蓑衣中取出一柄鑲金錯玉的匕首,凌空一割,將鱸魚尾部切開一刀,然後抖腕甩出魚鉤,將鱸魚投入魚簍。整個過程如行云流水,就連鱸魚脫鉤也沒有沾到半點手指。那條鱸魚在竹簍中活潑潑的游動著,尾部不時淌出血跡。
只看那柄匕首,就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東西。程宗揚對這裝神弄鬼的家伙也不客氣,口氣不善地對他說道:「喂,誰讓你在這兒釣魚了?」
漁夫收起匕首,從容道:「我家的漁池,自然任我來釣。」
「你家的?這大江都是你家的?你還真敢開牙啊。」程宗揚道:「江寧二州是蕭家的地盤,小侯爺就是現在生個兒子,也養不了你這么大吧。」
「蕭家不過是江寧二州的刺史,寧州境內的江河湖澤都是我的產業。」
「喲,口氣還真不小啊。嘴一張就都是你們的產業了?還有沒有王法?」
漁夫朗聲應道:「不敢,正是君王所賜。」
程宗揚噎了一口,過了會兒才道:「謝幼度?」
漁夫抬手摘下斗笠,露出一張豐神俊秀的面孔,微笑道:「久聞程兄之名,今日才得相識。」
他聲音清正舒雅,相貌俊雅,年紀輕輕,風采比起蕭遙逸也不遑多讓,正是謝家的繼承人,剛剛受職的建武將軍謝幼度。
謝幼度說大江是他家所有并不是吹噓,晉國境內的山河湖澤名義上歸晉帝所有,出產歸入內府,屬於帝室的收入。不過晉國的世家大族多半通過賞賜,將其置於自己名下。寧州一帶的江河湖泊,多年前就賞賜給了謝家。
謝幼度身為北府兵主將,晉國真正靠得住的,也就是他手下那些兵。現在朝野不寧,時局動湯,他哪兒有工夫跑到江邊喝著西北風跟自己閑磕牙?
程宗揚沉下氣來,索性盤膝坐下,「今天天氣不錯啊,哈哈哈哈。難得謝將軍有心情來江邊垂釣,嘖嘖,收獲不少嘛。」
「垂釣之樂,足以永日。謝某閑來無事,曾在北固山下憑流而釣,一日得大鱸四十七尾。」謝幼度道:「初冬時節,江魚肥美,以鹽佐之,便是佳肴。」幾句話雖然平淡,但他神采飛揚地說出來,既像是閑話家常,又別有一番打動人心的韻致。
謝幼度出身世家,年輕卻不氣盛,看得出是性情中人,令人不知不覺間心生好感。程宗揚笑道:「這么多魚你吃得完嗎?養著多好,每條魚都切一刀,天天吃死魚啊?」
謝幼度道:「程兄但知活魚之美,不知魚鮓之美,別有妙處。」
說著謝幼度拿木杓一撈,從簍中取出一條鱸魚,然後拿過一塊乾布抹凈魚上的水跡。旁邊放著一只闊口陶甕,謝幼度將鱸魚放在覆甕的陶碗上,操刀剔去鱗片,剖開魚腹,然後連骨切成兩寸見方的魚塊。他動作從容而富有韻律,刀鋒起落間,鱗片紛飛,由於鱸魚游動時已經放盡污血,魚肉更顯白嫩,不多時尺許長的鱸魚便剖剃乾凈。然後加上細鹽、醇酒,置於甕中。
只看這位謝公子剖魚的刀法,就在自己之上。不但力道、方位妙至毫臻,難得的是這小子從頭至尾手指都沒有沾到半點污物,就把一條大魚處置乾凈。不知道他行事是不是也是這般手法。
程宗揚贊了一聲,笑道:「這魚鮓的作法,不會是皇圖天策府教的吧?」
謝幼度將魚鮓放入甕中,用絲巾抹著手指道:「程公子消息倒靈通。」
「誰不知道謝公子從皇圖天策府一畢業,就找了份好工作。鎮武將軍——算是北府兵的總裁兼執行董事吧?」
謝幼度偏頭想了一下,莞爾道:「程公子說法有趣。」
「你哪兒知道找工作辛苦。」程宗揚開了句玩笑,然後打量著他,「這么年輕就當總裁,即使在謝家,也是出類拔萃的人物了。」
謝幼度眼中露出一絲傷感,他長嘯一聲,彷佛要抒盡心中郁氣,良久才道:「怎比得了藝哥?」
程宗揚眉頭微動,問道:「你來找我,是因為謝藝?」
「幼度奉叔父之命而來,藝哥的尸骸已安葬臨安,不好打擾。但藝哥的刀尚在尊處,還請程公子賜還。」
謝幼度說的叔父就是晉國的太傅謝安石,他不稱太傅,而說叔父,已經表明此行純為家事。程宗揚不甘心地問道:「就這個嗎?」
「當然。」謝幼度眼中光芒微閃,反問道:「程公子以為呢?」
程宗揚抱起手臂,「我還以為你來幫我們打宋軍呢。」
謝幼度好奇地問道:「程公子為何會有此想法?」
「江州再怎么說也是晉國的地盤吧?宋軍大兵壓境,你們政府軍也不管?」
「賈太師已經致書丞相,宋軍只是過境,沿途秋毫無犯,退兵時更不占我晉國一尺一寸土地。」
「就算他們不占土地,打仗總是要死人吧?」
「江州哪里還有我晉國的百姓?」
謝幼度談吐溫和,這句反問卻鋒芒畢露,讓程宗揚感到不好招架,只好避實就虛地說道:「小侯爺總是你們晉國人吧?」
謝幼度豎起手指,按了按嘴唇,問道:「你覺得他會死於敵軍之中嗎?」
程宗揚啞口無言。
謝幼度道:「藝哥身無遺物,若以此刀見贈,謝氏闔門都多謝公子盛情。」
程宗揚苦笑道:「本來就是你們謝家的,還給你好說,只希望你別背後給我一刀。」
謝幼度對他的擔憂一笑置之,然後抬起手掌,「一言為定。」
兩人擊了一掌,接著蘆葦蕩中劃出一條小船,謝幼度收起釣桿,登上小船,一面道:「那簍鱸魚,便送予程兄嘗鮮。」
「我還以為你會把那甕魚鮓送給我呢。」
謝幼度微笑道:「拙荊最喜歡我親手作的魚鮓,此事恕難從命。」說著拱手遠去。
程宗揚也沒指望北府兵真會幫自己打宋軍,能用一柄刀換來謝幼度不侵犯江寧的承諾,這筆賬也劃得過,至少斯明信和盧景的兩個營可以調回江州了。單靠兵力與宋軍死磕,縱然能勝也是慘勝,他有種預感,決定江州之戰勝負的,不在戰場,而在於戰場以外。
作為一個小商人,能一手推動這場用錢銖為武器的戰爭,對自己的誘惑力比沙場爭鋒更強烈。
江州之戰的後顧之憂就此解決,程宗揚拿起魚簍,一身輕松地跳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