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宗揚哼了一聲,「這賤婢性子頑劣,我打算把她賣掉。隨便換兩個錢,也比白吃飯養著她強!」
小紫眼睛一眨,眼眶立刻充滿淚水,哀聲道:「公子不要奴婢了嗎?奴婢知道錯了,求公子不要賣掉奴婢…公子讓奴婢侍寢,奴婢一定乖乖聽話,再也不敢跑了…嗚嗚…」
此言一出,程宗揚臉色由青轉紅,再由紅轉青。連一邊的林清浦都禁不住替他尷尬,埋頭拿著茶盞,裝作沒有聽到。云蒼峰知道小紫底細,不會輕易被她迷惑,但看到程宗揚衣衫不整的樣子,也信了幾分,他經驗老道,拿起茶盞飲了一口,解圍道:「這是武陵春吧,好茶好茶。」
程宗揚這會兒只想把小紫捆起來,再找塊抹布塞到她嘴里。他一拍書案,厲聲道:「死丫頭!胡說什么呢!給我滾!」
小紫像被嚇住一樣,捂著臉小聲抽噎著退開,小手抬處,卻得意地朝程宗揚扮了個鬼臉,把程宗揚氣得半死。
小紫雖然離開,程宗揚的尷尬卻一點沒少。云蒼峰笑道:「建康禁止公開販賣人口,不過私下交換奴婢也是人之常情。城中頗有幾個會所有此類交易,程小哥若有興趣,老哥帶你去看看。」
程宗揚干笑道:「也好,也好。」
三個人閑談幾句,約好使用靈飛鏡的時間,云蒼峰與林清浦起身告辭。程宗揚卻叫住云蒼峰,「老哥,我向你打聽一個人。」
云蒼峰停下來,「誰?」
「蕭遙逸。」
云蒼峰不禁莞爾,「原來是小侯爺。」
侯爺?那小子還是有侯爵的貴族?
「蕭遙逸是蕭侯爺嫡子,人稱小侯爺。蕭氏昔年平定孫恩之亂,立下不世之功,受封為少陵侯,家世顯赫。這位小侯爺雖然出身世家,卻性喜斗雞走馬,為人荒唐。城中人都知道,這位小侯爺大錯雖然不犯,小錯卻是不斷,因為沖撞城禁,多次受到蕭侯爺申斥。」
看到程宗揚神情發怔,云蒼峰道:「程小哥如何知道這位小侯爺的?」
程宗揚發怔是沒想到蕭遙逸竟是這種紈褲子弟,這種人怎么可能會是追隨岳帥的星月湖八駿?莫非自己上當了?可他如果是冒充的,為何只拿走了謝藝的骨灰?而且他的舉止,絲毫不像作偽…
程宗揚暗自捏了把冷汗,幸好自己當時沒有揭破小紫的身世,如果蕭遙逸真有歹意,也不是無法補救。
星月湖之事,謝藝一向諱莫如深,連云蒼峰也未曾明言。程宗揚只好打了個哈哈,「我只是聽說這個人,有些好奇。」
云蒼峰笑道:「那位小侯爺人物風流,堪稱一時俊彥,只不過行止荒唐,常常是城中人說笑的談資。若論人品,倒是不壞的。」
送走云蒼峰,程宗揚從書案下爬起來,揉了揉發酸的膝蓋,在肚子里罵了小紫一萬遍,才用上衣包著屁股,到后面去找衣物。
華燈初上,一行人來到宅前。蕭遙逸此行與上午單獨來訪大是不同,前面四名護衛開路,后面十幾名仆役提著燈籠,打著火把,牽著黃狗,背著雕弓,還有幾個胳膊上架著鷹,手里提著鳥籠,鞍旁掛著酒囊、箭矢,一行人鮮衣怒馬,浩浩蕩蕩,興師動眾。
程宗揚正懷疑他會不會來,看到這陣勢,不禁嚇了一跳,「小侯爺,你這是要出門打獵?」
蕭遙逸戴了一頂玉冠,兩縷烏亮的鬢發從耳畔長垂及胸,更顯得面如冠玉,風流倜儻,他眼睛還有些發紅,臉上卻若無其事,「打什么獵啊。我這人怕黑,人多了好壯膽。走吧,程兄,」「公子。」秦檜把坐騎牽來,躬身施禮,卻用眼神示意程宗揚,是否要帶幾個人去。
程宗揚接過韁繩,微微搖頭。他想探探這位小侯爺的底細,帶的人多反而不便。
蕭遙逸在馬上彎下腰來,一只眼俏皮地眨了眨,笑道:「程兄,你那位美婢不帶上么?」
帶上小紫,這頓飯就不用吃了。有她在,正吃著飯,房塌了樓倒了這種詭異的倒霉事,也不是不可能發生的。
「不用管她,」程宗揚翻身上馬,笑道:「小侯爺請。」
蕭遙逸一邊催動坐騎,一邊道:「程兄這匹馬不錯。雖然身量不大,但耳尖腿直,鼻正眼明,像是五原城出的良駒。」
程宗揚心悅誠服地說道:「小侯爺好眼光。」
蕭遙逸挺起胸膛,一臉自負地說:「玩鷹走馬,可是我的絕技。你瞧我這匹白水駒,通體雪白,沒有一絲雜色,足足花了我兩千金銖才買到。還有這鷹,可是難得的海東青。雙翅如鐵,上百斤的黃羊也能一口叼起。」
兩人邊行邊談,蕭遙逸口若懸河,雖然有點夸夸其談,卻絲毫不惹人討厭,就像小孩子吹牛一樣,讓人覺得有種可喜的真誠。
程宗揚留心看著周圍的景物。建康是晉國都城,建康城卻與自己想像中完全不同。整個建康并非一座完整的大城,而是由十余座互不相連的小城組成。最大的當然是皇宮所在的臺城,臺城以南,經過槐柳掩映的御道,出朱雀門,便是秦淮河。御道兩側官署林立,宰相府卻在城外單獨建了一座東府城。另外還有丹陽城、白下城、江乘城…星羅棋布,就像宮城的衛星城,與城間的宅院一起,連成一片繁華都市。
建康毗鄰大江,水運極為發達,河港密如蛛網,便是海船也能直抵城中。晉國權貴的豪奢天下知名,街市繁華自不用說,就是普通行人,也穿著鑲嵌珍珠的絲履,寬袍大袖,風度翩然。
「建康東西南北各有四十里,城中人口有二十八萬戶。稱得上市列珠璣,戶盈羅綺,富甲一方。」
蕭遙逸說這番話時,口氣中并沒有多少對自己所在這座城市的自豪,反而充滿了嘲諷。
程宗揚與蕭遙逸并轡而行,笑道:「蕭兄似乎不怎么喜歡這里?」
「建康鐘山龍盤,石頭虎踞,承平日子過久了,把人都養成了廢物。」蕭遙逸舉起馬鞭,「前面那條渠就是青溪,從城北的玄武湖注入秦淮河。城中的酒囊飯袋,大都住在青溪和潮溝。」
正說著,一群貴族子弟從巷中出來,他們身著烏衣,大袖飄飄,人物俊雅不凡。只是半數都涂脂敷粉,不過出門幾步,身邊還要奴仆攙扶。
蕭遙逸踩著馬蹬站起身,大聲叫道:「飯桶!」
那些貴族子弟大笑著回道:「小侯爺,天色已晚,還不早些回去,小心侯爺的鞭子!」
蕭遙逸悻悻坐下,程宗揚道:「這些是什么人?」
一名隨從笑道:「那便是烏衣巷了。」
「烏衣巷?」程宗揚愕然道:「王謝家族的子弟?」
蕭遙逸哼了一聲,「這些酒囊飯袋,白白生了一身好皮囊,」說著他壓低聲音,「難怪藝哥不屑與他們為伍!」
程宗揚訝然舉目,蕭遙逸口氣雖然忿懣,卻刻意收攏聲音,周圍隨從雖眾,只有自己一個人能聽到。
蕭遙逸微微一笑,彼此會意,接著一揚馬鞭,「程兄,我與你試試馬匹的腳力!」
一行人揚鞭疾行,人如虎馬如龍,踏破了青溪渠畔的夜色。
越往南行,人口越發稠密。此刻正是掌燈時分,街市上行人往來如織,若不是有四名護衛在前面開路,幾乎寸步難行。
蕭遙逸一抖韁繩,坐騎躍起,蛟龍般躍上河堤,沖向河灘。程宗揚騎術比他差了一百多倍,正猶豫要不要追上去,黑珍珠卻被引發了好勝的性子,不等主人催動,便抖擻鬃毛,追著蕭遙逸的白水駒越過河堤。
兩騎一前一后,不多時就奔出數里,將那些護衛、隨從遠遠甩開。眼前出現一條大河,月光下,青溪匯入河中,寬闊的河水粼粼閃動波光。不時有掛著彩燈的畫舫樓船從河中泛過,船槳在水中劃出道道靜謐的波痕。
蕭遙逸一直沖到河中才勒停馬匹,腳下幾乎觸到水面,回身笑道:「痛快!痛快!程兄,這匹馬可比你的騎術高明。」
南荒叢林茂密,馬匹馳騁不開,程宗揚還是第一次縱馬狂奔。他喘著氣拍了拍黑珍珠的頸子,「都是托它的福。若不是它跑得夠穩,我這會兒早摔下來七八次了。」
蕭遙逸大笑著扔下韁繩,然后朝一艘迤邐行來的畫舫高聲道:「芝娘!」
一個紅袖紅衫的麗人從舷窗探身出來,揚起絲帕笑道:「原來是小侯爺!快些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