鐫刻著龍紋的銀壺在爐上發出「滋滋」的輕響,白霧從壺口裊裊升起。竹簾外,雨點從檐角和竹葉上滴落,傳來淅瀝瀝的雨聲,堂中光線漸漸暗了下來。
殤侯潑去殘茶,用竹匙從紙囊中取出濃綠的新茶,放在一張白紙上,拂去細碎的茶末,投入紫砂壺中。然后拿起銀壺,沏入沸水。他手極穩,沏入的沸水正與壺口平齊,卷緊的茶葉微響著舒展開來,絲毫沒有溢出。
殤侯拿起紫砂壺蓋,撇去壺口的細沫,蓋好,用沸水淋在壺上。茶沫順著壺身沖下,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隨即飄散出來。片刻后,壺身水跡干涸。殤侯用沸水淋過茶盞,重新斟了兩杯,遞了一盞給程宗揚。舉止從容不迫,顯然有大把時間等待他的回答。
程宗揚拿起茶盞喝了一口,然后苦笑道:「知道我身份的兩個人都死了。殤侯確定要聽嗎?」
光線愈發暗淡,殤侯的身影仿佛墨色的剪影一樣模糊不清,只有指上翠戒一點碧綠的光澤,不停流動。
程宗揚嘆了口氣,「我來的地方,確實跟你們這里不太一樣。」
對于自己的經歷,自己不是不想說,而是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猶豫片刻,程宗揚道:「但殤侯把我當成天命之人,那就錯了。我知道一些事情,可這個世界和我知道的相比,差不多完全改變了。比如六朝,我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秦、漢、晉、唐、宋與昭南,是為六朝,」殤侯淡淡道:「共奉漢室為天子。」
程宗揚偏著頭想了一會兒,「和戰國七雄有點像,我知道的是秦后有漢,漢后有晉,然后是唐、宋,一個接一個。那個昭南,我連聽都沒聽說過。」
殤侯道:「你可知六朝興亡?」
程宗揚搖了搖頭,「知道一點,但不那么詳細。而且我說過,這個世界和我知道的,差不多全都變了。就好比一盤棋,我看過一場終局,知道那一局誰勝誰負,但現在這局,有太多落子和我知道不一樣。殤侯想知道這局棋誰勝誰負,我可一點忙都幫不上。」
「世事如棋,興亡過手。棋局雖然不同,棋子總是那些而已。」殤侯慢慢飲了口茶,「你當日看到我手下的秦檜與吳三桂而色變,他們是什么人?」
程宗揚老實答道:「史上數一數二的大奸賊。」
殤侯拿著茶盞的手停在半空,片刻后皺起眉頭,「秦吳二人追隨本侯多年,一個機敏靈動,一個忠直耿介,如何會是奸惡之人?」
程宗揚笑道:「一直跟著你當然是好人,他們想作奸人都沒有機會吧。」
殤侯沉吟片刻,「秦吳二人秉性本有不足,秦檜靈敏有余,志淺易變,三桂血勇性激,易走極端。時移事易,不足為怪。但志節不移者,也大有人在。」
程宗揚連連點頭,人的作為與環境息息相關。沒有誰是天生的大奸大惡。汴京城陷時,秦檜曾冒死上書,請求金軍保全趙氏。吳三桂年輕時帶著二十名家丁就敢闖入萬軍之中,血戰救父,時稱勇冠三軍,孝聞九邊。這兩個人如果當時就死掉,留下的肯定是忠孝之名。不幸的是他們兩個都活得長了點,曾經的忠義完全被后來的奸惡掩蓋。
易地而處,把自己換到秦檜和吳三桂的位置上,未必會比他們做得更好。但如果換作文天祥和史可法,絕不會像他們一樣為后世唾棄。英雄之所以為英雄,是因為能經得起考驗的人太少。說到底,自己只是個凡夫俗子,有著太多的誘惑和欲望。
殤侯往銀壺中重新添入泉水,用鐵箸撥動爐內的炭火,似乎陷入沉思。程宗揚游目四顧,堂外夜色漸濃,墻內一叢翠竹猶如濃墨繪成,廊外種滿蘭花,綠葉葳蕤。從外面怎么也看不出,這個看似荒蔽的山村,竟有這樣幽雅深邃的景致。
程宗揚一拍額頭,從背包中取出一張白紙,「這信是給君侯的吧?咦?怎么還沒字呢?」
燭光亮起,映出一頁素紙。這是從黑鴉使者身上得到的信箋,原來以為是送給鬼巫王,現在看來,殤侯才是真正的收信人。
殤侯拿起茶盞,微微一晃,然后潑在箋上。空無一字的素箋立刻顯露出滿紙龍飛鳳舞的字跡,仿佛剛寫成一樣墨跡淋漓。
殤君鈞鑒:當日一別,已垂廿載。昔年之誼,縈縈在心。圣教巫毒兩支,殤君獨得毒宗之秘。往昔岳賊肆虐,吾宗大樹飄零,星流云散,憂及殤君,思慮滿懷。
聞君駐節南荒,如今枝盛葉繁,愚兄不勝欣悅。令徒鬼巫,天資明敏,心志堅毅,堪稱一時雄強。愚兄僻居大澤,愧無俊杰之士,每思至此,常懷耿耿,甲子立秋,乃吾教廿載共祭。若得殤君麟趾相降,愚兄自當掃榻相迎。拳拳之心,君當念之。
文后沒有落款,只有一個黑魔海的標記。
程宗揚道:「什么廿載共祭?」
殤侯拿著那張信箋,一言不發,良久道:「每二十年,黑魔海巫毒兩宗要共同祭祀歷代祖師,決定教中要事。」
信中文字雖然不多,但寫得情真意切。程宗揚笑道:「原來黑魔海那位是殤侯的師兄,他寫這么客氣,看來對殤侯很佩服啊。」
殤侯指尖一彈,那張素箋飛入爐火,化為灰燼,淡淡道:「佩服不敢當。我這位師兄,一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讓我死。」
程宗揚一怔,「不會吧?」
「你以為他信中是在與我客氣嗎?」殤侯冷冰冰道:「二十年前,他設下計謀,與人圍攻本侯無果。結果本侯離開黑魔海,沒有死在他手下,所以他心懷耿耿,思慮滿懷。他引誘阿巫投入黑魔海,讓我最好的弟子死無葬身之地,所以嘲諷他是一時雄強。他稱自己手下沒有俊杰之士,邀我甲子立秋前去共祭,其實是說他實力已經恢復,問我敢不敢去送死。」
殤侯冷冷道:「看來當日姓岳的沒有把他們斬盡殺絕。如今羽翼豐滿,又敢向本侯挑釁。」
程宗揚沒想到這封信背后還隱藏著這么多恩怨,殤侯的衛隊自己見過,真打起來,整個南荒都沒有對手。而且殤侯與云氏商會關系不淺,看他的舉止作派,在六朝的背景也極深,已經被岳帥打殘的黑魔海有什么資本敢向他挑戰?
程宗揚忍不住問道:「黑魔海不是被岳帥連根拔起了嗎?難道現在的勢力還很強?」
殤侯拿過一條絲帕,抹凈手指,隨手將絲帕投入爐火中,「當日與武穆王一戰,我那位師兄身邊能逃生的不過四五人。你說他實力如何?」
程宗揚估算一下,黑魔海被岳帥掃蕩是十八年之前,逃生的不過四五人,每人收十名弟子,也不過四五十人。四五十人可一點都不多,不用說太乙真宗那種大教,就是大一點的商會,也不止這么點護衛。十八年的時間并不長,程宗揚還記得,小香瓜這樣的水準就花了九年時間。如果他們招的弟子都是十歲左右,現在二十八歲,按正常進度推算,能不能打過易彪都難說。難道黑魔海有什么速成的方法?
程宗揚道:「黑魔海培養一個高手要多長時間?」
殤侯反問道:「什么是高手?」
程宗揚苦笑道:「你問我,我問誰去?行了,老頭,你就別賣關子了。給我說說你們這里武功等級是怎么劃分的?凝羽說我的修為在二三級之間,我覺得自己已經很不錯了,這個算不算高手?」
殤侯道:「天下武學淵源各異,以修為深淺劃分,可分為九級。五級以上者方可稱為高手。你從武二手中學得白武族的五虎斷門刀,又修習太一經…」
「什么太一經?」程宗揚打斷他。我練過太一經?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殤侯大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他的疑問,只道:「你如今的修為,較之凝羽還略遜一籌,不過是平常而已。」
凝羽是三級上的修為,小香瓜與自己不相伯仲,吳戰威和易彪也不比自己高太多。看來一般行走江湖和軍伍中的好手,大都是這個水準。
眼前的殤侯雖然氣度凜然,但他扮成朱老頭跟自己混了一個多月,大家很可以算是熟人。程宗揚也不客氣,揶揄道:「就算我是三腳貓,你那位最好的弟子可跟我打了個平手。侯爺調教弟子這水準,似乎不怎么樣啊。」
殤侯哼了一聲,「若非鬼王峒的積尸之氣,哪里還有你說嘴的機會。」
「你說那些死氣?」程宗揚拋出心底的疑惑,「王大將軍說我身上的生死根能化死為生,但只是把死氣轉為生機,不能直接轉為內功修為。為什么我在鬼王峒吸收的死氣就能直接施展出來?是不是王大將軍說錯了?還有,死氣和生機是怎么回事?」
殤侯道:「你吸收的那些死氣,如今還在嗎?」
程宗揚搖了搖頭,離開鬼王峒后自己嘗試過凝煉九陽真氣,但凝煉出第二個光球就吃力萬分,第三個說什么也聚不起來。
殤侯忽然道:「人生前與死后有何差別?」
程宗揚一怔,然后說道:「差別那就大了。死人不能哭不能笑,不能吃不能喝…」
「活人無非是皮肉骨血,死人也無非皮肉骨血,」殤侯道:「你告訴我,活人與死人差別在何處?」
程宗揚啞口無言,從物質上說,死人和活人都是一堆化學元素,不見得死人就比活人少了什么物質。死人比活人只少了一樣東西:生命。但生命是什么?
程宗揚試探道:「你說的是生機?」
「是氣。」
殤侯在案上寫了一個「氣」。
「這才是修行者所言的氣字。氣者,無形而有形。眼不可見,耳不能聞,鼻不能嗅,舌不可嘗,手不可觸,是為無形。有形者,舉手投足,哀哭歌笑,無不為氣所使。一旦氣盡神散,便手不能舉,目不能視。此時氣斷神絕,真陽外溢,皮肉骨血未變,少的便是這個氣。」
程宗揚明白了一些,死人和活人差的那一口氣,原來不是呼吸的空氣,而是看不到摸不著的氣。有了它就是有生命能跑能跳的活人,沒有它就是死人。
「那么死氣,就是人死的時候,這個氣從人身上散失出來的?」
「不錯。無論修行之人,還是鬼狐精怪,一生汲汲以求的,也就是這個氣字而已。」殤侯上下打量他幾眼,「你小子身上竟然有生死根,能捕捉人死時散出的元氣。哼哼…」
程宗揚不樂意地說道:「侯爺,你要眼紅,也讓雷劈一下試試。」
殤侯哼了兩聲,才悻悻道:「命之將絕,氣從人體流散,是為死氣。這種氣息很快會化入天地萬物,一旦死氣郁積,多有兇煞妖魅,所以有兇地、兇宅。」
「我的生死根,就是能把這些東西都轉化成你說的氣,」程宗揚道:「可你說了這么多,還沒說我在鬼王峒怎么就把它直接變成真氣,把你最好的徒弟都打得灰頭土臉呢?」
殤侯大袖一拂,指向南方天際,「星辰分野,南荒為南宮朱雀,而鬼王峒便是朱雀之眼。」
程宗揚想起他說過,南宮朱雀七宿中,鬼宿位置正是朱雀的眼睛,鬼宿中間似云非云,似氣非氣,稱為積尸氣,而它對應的又是鬼王峒…
「鬼王峒上應天象,平常很快流失的死氣在峒中積蓄下來,所以峒中會死氣彌漫,磷火叢生。」殤侯道:「不過你在鬼王峒吸取的死氣與外界不同,雖然能轉為真氣直接施展,卻無法化為己用,提升修為,此所謂有所得必有所失。」
難怪自己在鬼王峒吸收死氣像喝可樂一樣輕松,不過自己平常吸收死氣,為什么又是頭痛,又是惡心,厲害的時候還會嘔吐,感覺就像吃了臟東西一樣?
程宗揚把自己的疑惑說出來。殤侯露出朱老頭的嘴臉,笑咪咪道:「是不是和懷孕很像啊?」
「你去死吧!」
殤侯捋了捋胡須,「人死之時,悲、怒、怨、忿盡數散出,你要若無其事才奇怪呢。」
程宗揚小心翼翼地問道:「你說死氣郁積會有兇煞,會變成兇地、兇宅,我不會有什么問題吧?」
「你覺得有什么異樣?」
程宗揚沉默了一會兒,「殺人本來應該很緊張,很害怕,總之心情比較激動才正常,可我殺死對手的時候,一點感覺都沒有。甚至看到有人殺自己的親生母親,我都沒感覺。這樣是不是有點變態啊?」
殤侯嘆道:「你有生死根的那一刻起,死亡對你而言已經不足懼。」
程宗揚還要再說,殤侯打斷他,「你此番來找本侯,所為何事?」
程宗揚怔了一會兒,叫道:「冰蠱!」
只顧說話,差點把這件要命的事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