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烈火和暴雨侵蝕過的鬼王峒滿目創夷,眼前到處是傾頹的巖石,曾經密布的洞窟像被打散的積木扭曲碎裂,找不到一處完整的所在。大部分奴隸都隨著毀壞的洞窟被埋入地下。生存者又被巖漿和龍神利爪撲殺大半,最后幸存下來的不足一成。
程宗揚雙手攏在嘴邊,高聲喊道:「誰還活著?」
祁遠和小魏互相扶攜著從巖石后出來,然后是吳戰威、易彪。吳戰威和易彪傷勢最重,不過兩人底子扎實,暫時都沒有性命之憂。見到程宗揚和樂明珠相攜歸來,眾人都松了口氣。
祁遠叫道:「程頭兒!那龍呢?」
「死了!」
眾人一陣歡呼,他們看到龍神渾身浴血從天空墜下,都猜是程宗揚得了手,但那龍神威勢太盛,沒有得到確切消息,都不免心里忐忑。程宗揚此言一出,眾人都立刻吃了定心丸。
武二郎背脊挨了龍神一擊,躺在蘇荔懷中,鼻翼微微鼓張,表情倒還是十個不服八個不忿的樣子。
「小子,就你還能干掉龍神?我呸…」說著武二郎嘴角滾出一串鮮血。
蘇荔柔聲道:「別說話。」
程宗揚老實答道:「不是--」樂明珠搶道:「怎么不是!就是你親手殺的!咦,凝羽姊姊!」
程宗揚搶先拉住凝羽的雙手,把樂明珠擠到一邊。樂明珠白了他一眼,過去給武二郎診治傷勢。
凝羽雙手冰涼,眼神卻像溫柔和湖水,充滿笑意。她的皮甲已經卸去,腋下的箭創血跡已干,看上去比易彪和吳戰威強些,但內傷只重不輕。
良久,程宗揚道:「傷勢怎么樣?」
「還好。」
「這孫子能殺龍神?我武…武字倒著寫!咳咳…」
程宗揚拉著凝羽,扭頭道:「二爺,你留口氣吧。嘖嘖,二爺這頭虎鬃比野豬還硬,就這么枕在人家蘇荔族長大腿上,也不怕把人家的皮膚扎破了。」
武二郎嘿嘿笑了兩聲,不小心牽動傷勢,又開始咯血。
程宗揚在凝羽耳邊道:「你的傷勢我感覺到了。和龍神搏斗的時候,我真氣被它逼回。才發現經絡里有許多陰寒的雜氣到處亂撞。」
凝羽一驚,「傷得重嗎?」
程宗揚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我吃了這個就好了!」
程宗揚取出一顆丹藥送到凝羽嘴里,一邊道:「朱老頭身上藏的好東西,差點就讓他瞞過去了!這老家伙,敢藏私!我饒不了他!」
凝羽吞下丹藥,片刻后身體微震,立刻坐下運功。
朱老頭的東西,程宗揚當然不會替他客氣,給幾名重傷的漢子一人一顆,還剩下最后一顆,他握在手中,朝遠處望去。
謝藝躺在地上,云蒼峰在旁邊照料。看著走近的程宗揚,云蒼峰搖了搖頭,低低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一個拳頭大小的傷口出在謝藝胸前,貫穿了整個胸膛,幾乎能看到他背后的巖石。傷口邊緣的皮肉被閃電炙得焦黑,已經碳化,令人觸目驚心。謝藝的神情卻像剛剛睡醒一樣平靜,眼神從容而恬淡,看到程宗揚,甚至還微微一笑。
「你殺了龍神。」謝藝微笑道:「很好。」
程宗揚努力把視線從他傷口移開,一邊拿著那枚丹藥,笑道:「雨停了,云散了,龍神死了,鬼巫王也沒了。吃了這顆藥,咱們也該回去了。」
「補心丹?真有趣。」
程宗揚一怔,「怎么?不妥嗎?」
「補心丹是黑魔海的不傳之秘。有這種丹藥的人,與黑魔海關系不淺…」
這丹藥是從朱老頭手里搶的,朱老頭多半是從殤侯手里得的。殤侯與黑魔海的關系,從那個黑衣女子來看,確實不那么簡單。
謝藝雖然說沒什么,卻顯然不肯吃這顆與黑魔海有關的丹藥,他慢慢道:「小紫…就拜托你了。」
「憑什么啊?」程宗揚一臉不快,「我可告訴你,那丫頭千萬別落我手里,要落我手里,一天至少打她二十遍屁股。要護著她,你自己去護。」
謝藝微笑著搖搖頭,低聲道:「帶她去星月湖。找王韜、孟非卿、蕭遙逸都行。告訴他們,我名下的東西,都歸你。」
「給我?」程宗揚訝道:「我是不是聽錯了?不是小紫?」
「小紫跟著你,我很放心。給她…不行的。」謝藝笑著搖了搖頭,然后說道:「云老哥,勞煩你做個見證。」
云蒼峰連連點頭,「好說,好說。」
程宗揚把丹藥送到謝藝嘴邊,「少廢話了。管它是活命丹還是補心丹呢,趕緊吃了。我還等著跟你一起去臨安看鞠賽呢。」
「鞠賽…」謝藝眼中光芒亮了起來,嘴角那絲笑意漸漸變濃,「今年的山岳正賽,還有三個月零六日。我們七星社,一定能贏過齊云社。」
謝藝目光漸漸渙散,低聲道:「廣場春霽,寒食景妍,交爭競逐,馳突喧然…或略地以走丸,或凌空以月圓…靜若處子,動如脫兔,矯若龍騰,疾如流星…」
謝藝聲音漸漸微弱下去,只有一絲淡淡的笑容掛在唇邊。
程宗揚怔怔看著他,一顆心直冷下去。忽然他低吼一聲,一手摀住額角,趴在地上無法抑制地嘔吐起來。
一股強大的氣息透入太陽穴上的傷痕,渾身的經脈都仿佛被寒意凍結,變得脆弱不堪。這一刻,自己才相信謝藝真的死了。
程宗揚嘔吐半晌,然后涕淚交流地抬起頭。他用力吐了口吐沫,抹著淚花挺起腰,朝天空重重喘著氣。
他無法相信謝藝會死。他應該比商隊任何一個人都活得更長。自己以為不會死的王哲死了,現在謝藝也死了。這個世界里僅有的兩個知道自己身世的人先后死去,他不知道自己還應該向誰傾吐自己的秘密。
他發現,自己竟如此孤獨。
漫天的烏云已經散開,陽光照耀在自己臉上,也照耀著劫后的鬼王峒,那些黑色的巖石以肉眼可及的速度風化,砂礫一樣流淌下來。
森林邊緣,那支陌生的軍隊已經收拾好武器和同伴的尸骨,向密林退去。如果不是他們突然出現,用強弩攻擊龍神,自己這些人可能早已被龍神絞殺殆盡。
程宗揚兩手攏在嘴邊,放聲叫道:「你--們--是--誰?」
那名穿著黑衣的指揮官似乎聽到他的聲音,停下來,右臂抬起,向程宗揚施了一禮,然后微微一笑。
雙方相隔極遠,程宗揚只能依稀看到他的面容,卻愕然發現,他的面目很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見過。
軍士退入密林,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他們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老四?」
祁遠搖了搖頭,「這個咱看不出來。沒聽說南荒還有這號人物。」
程宗揚目光移向易彪。那個出身軍伍的鐵漢也摸不著頭腦,「六朝軍中沒有這樣的弩手。」
吳戰威道:「管他是誰呢。嘿,這回老吳又撿了條命。過癮!」
蘇荔欲言又止,程宗揚看出異樣,用詢問的口氣道:「蘇荔族長?」
蘇荔猶豫片刻,「有一支軍隊和他們很像。」
「什么軍隊?」
「很早以前,鬼巫王身邊有一支黑衣衛隊,人數只有幾百人,但非常厲害,曾經輕易擊敗南荒最強大的部族聯盟,才有了后來的鬼王峒。但很多年以前就沒有他們的消息了。有人說他們已經都戰死了,還有人說他們是被鬼巫王裁撤掉。從那以后,鬼巫王才開始使用鬼武士。」
程宗揚沒想到會聽到這樣一個答案,「鬼巫王的人為什么來幫咱們?沒道理啊。」
「我知道!」一個聲音響起。
朱老頭負著手,緩步踱過來,一臉嚴肅地沉聲道:「龍神吞了鬼巫王,他們是來幫你干掉龍神,替鬼巫王報仇的!」
他神情滄桑地昂起頭,喟然嘆道:「這些可都是忠義之士啊。」
眾人神情古怪,這樣神奇的理由,也只有朱老頭才能說出來。
「忠你個頭啊!」程宗揚吼了一聲,然后納悶地說:「你怎么沒摔死呢?」
朱老頭堆起笑臉,點頭哈腰地說道:「托福托福,全靠峒里的好漢幫忙,才救了老頭一命。世上還是好人多啊。」
「誰這么不開眼?把救你的人找來!我砍死他!」
朱老頭連連退后,「我說小程子,好端端的,你咋又發脾氣呢?凝羽姑娘,你替老頭說句話吧,小程子可就聽你的。」
凝羽微微一笑,「我聽他的。」
眾人一陣大笑。
烏云不知何時散開,多日未見的陽光暖暖照在身上,生機和希望重新降臨,鬼王峒黑暗的洞窟恍如隔世。
「云老哥,」程宗揚道:「這趟南荒咱們也走得差不多了。可惜沒發著什么財,這會兒兩手空空,真對不住大伙。」
「怎么沒東西?」祁遠笑道:「咱們的幾匹走騾、馬匹都跑出來了,貨物雖然丟了些,夫人要的霓龍絲還在。況且,還撈了一票大的。」
「那條龍周身是寶,」云蒼峰露出商人本色,屈指算道:「龍角、龍牙、龍鱗、龍筋、龍骨…都是難得一見的好東西。只要能運回六朝,就是幾萬金銖的收益。」
「幾萬金銖?」吳戰威道:「云老爺子,你別笑我土,老吳從來沒有見過這么錢,那得值多少?」
「建康城里,一座三庭兩院的大宅,值一千六百貫,折八千金銖上下。這條龍夠給大伙每人置一處大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