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的光亮下,水潭猶如一塊寶石,散發出幽藍的光澤。一群近乎透明的小魚在水中輕靈地游曳著,蕩出一圈圈大大小小的漣漪。
地下水無數年來的沖刷,在大山中形成一個龐大的溶洞群,四通八達的洞穴連接在一起,密如蛛網。任何一點聲音都在這密閉的空間中無數次回蕩,讓人辨不出究竟是什么地方傳來的聲音。
一路上,所有人都閉住嘴,默不作聲地趕路。那些花苗女子雪白的小腿在黑暗中悄無聲息的移動著。戴著面紗的花苗新娘被她們簇擁在中間,安靜得像一個淑女。
程宗揚已經知道花苗新娘是冒充的,那個叫樂明珠的小丫頭又天真又可愛,說話解悶倒是個好對象。可惜只那晚在蕈子林見過一面,剩下的時間那些花苗女子始終與她同行同宿,一直沒有聊天的機會。
這山洞不知有多少年沒人走過,越往里走,空氣中的含氧量越低,進入山洞一個時辰之後,幾個體弱的奴隸已經幾乎暈厥過去。
當那些護衛也快支撐不住的時候,朱老頭領著眾人鉆進一個狹小的洞口。在經過一段地獄般的路程之後,眼前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巖洞。
這洞穴面積足有兩個足球場那么大,氣流從幾道石隙間噴出,帶來清新的氣息。這一路走過來,每個人胸口都仿佛壓了幾塊沉甸甸的石頭,用來照路的火把也因為缺氧而熄滅,只剩了一支還亮著。清風一吹,眾人如釋重負,不等朱老頭開口,就掙扎著走過去,倒坐在地。
眾人坐在水潭邊,大口大口喘著氣,一個個臉色蒼白。山洞里辨不出晝夜,眾人感覺像走了一整天那么久,手腳都如同灌了鉛,疲憊已極。程宗揚也眼冒金星,兩耳作鳴。他坐下來,背後靠著一根不知生長了幾百萬年的石筍,按照凝羽所說的功法,兩手拇指、中指相扣,勉強催動丹田的氣輪。
體內的真氣沿經絡行走,周而復始。漸漸的,胸口沉悶的感覺一絲絲散開,呼吸變得順暢。程宗揚振作起精神,睜開眼睛,面前是一張枯樹皮般的老臉。
程宗揚本能地一抬頭,腦後“呯”的撞在石筍上,撞得他眼一陣發黑。
“死老頭!你變態啊!”程宗揚捂著頭怒道。
朱老頭“嘿嘿”笑了兩聲,模樣要多猥瑣有多猥瑣,他那頭瘦驢被阿夕拿蝎子狠狠蟄了一下,雖然蘇荔拉著阿夕道了歉,又找來草藥敷住傷口,但走起路來還是一瘸一拐,讓朱老頭心疼得嘮叨了一路。
“那個——天兒也不早了。小程子啊,咱們說好了的,一天一個金銖,你瞧…”
朱老頭是棺材里往外伸手,死都要錢。說好的每天一個金銖,先付一半,剩下的到了地方再付。可這老家伙每天都來軟磨硬泡,要拿他當天的一份,每次都碰一鼻子灰,卻始終癡心不改。
這次算讓他等到了。程宗揚揚著臉琢磨一會兒,居然破天荒地拿出一枚銀銖來。朱老頭笑得眼睛都瞇成一條縫,連忙伸手去接,程宗揚卻把手移開。
“朱老頭,那個砸核桃的東西,你在別處還見過嗎?”
“見過見過!”朱老頭把頭點得飛快。
“在哪兒?”
朱老頭道:“山里多的是!”
程宗揚對這老家伙的信口開河深具戒心,“真的?先說好了,你要再給我胡扯,咱們就一拍兩散,我重新雇人當向導。一天一個金銖,鬼巫王他老爸我都能雇來!”
朱老頭翻著眼想了半晌,猶豫道:“好像是在…太泉?”
“太泉?”程宗揚聽著有點耳熟。
忽然程宗揚心頭一震。王哲托他的三件事里,其中一件就提到蒼瀾的太泉古陣。那究竟是個什么地方,讓王哲念念不忘?
朱老頭最擅長察顏觀色,看出程宗揚對太泉古陣并不熟悉,口氣立刻大了起來,“那地方最多這種怪模怪樣的東西!山里人拿來砸核桃、打院墻、壘豬圈…”
程宗揚沒理會他的瞎扯,問道:“太泉在什么地方?”
“西邊的大山里,叫什么蒼…”朱老頭拍了半天腦袋,最後道:“反正是個挺邪門的地方。據說山里的狐貍、野獾什么的進去,就會變成妖精。”
程宗揚沒心情再聽下去,將那枚銀銖一丟,朱老頭立刻撲過去,一把抄住那枚銀銖,用指甲掐著,用力吹了一口,一邊瞇起眼,放在耳邊聽著成色,仿佛那是世間最美妙的聲音。
謝藝緩步過來,低聲道:“凝姑娘似乎不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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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羽閉著眼,背後靠著巖壁。她神情很平靜,絲毫不像有傷在身的樣子。但程宗揚看到,她身體每一寸肌膚都在繃緊,似乎正在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程宗揚把手放在凝羽額上,凝羽雙眼霍然睜開,本能地抬起手掌,朝程宗揚胸口擊去。掌緣觸到他的衣服才費力地停了下來,手指微微痙攣。
凝羽臉色雪白,額頭卻像火一樣熱得燙手,沒有一滴汗水。她的皮膚像紙一樣發脆,烏黑的髪絲變得乾枯,零亂的髪梢卷曲而分叉。良久,她勉強朝程宗揚笑了笑。那笑容有著異樣的嫵媚。
“給我一點水。”
程宗揚一手摟住凝羽的肩膀,然後拿出水囊,遞到凝羽唇邊。凝羽慢慢喝了幾口,忽然猛地嘔了出來。
程宗揚已經隱約猜到了凝羽不適的原因,卻沒有任何辦法。他抬起頭,大聲喊道:“樂明珠!”
戴著面紗的花苗新娘正好奇地踮著腳尖朝這邊張望,聞聲立刻跑了過來。阿夕一把沒有拉住,急道:“珂婭!你不能…”
樂明珠一把揭了面紗,“有什么——哎喲…”
蘇荔不知何時擋在她身前,樂明珠一頭撞進蘇荔懷里,沒等眾人看清她的面容,蘇荔已經挽起面紗,掩住她的面孔。
“蘇姊姊…”樂明珠可憐兮兮地喚道。她這些天假扮新娘,走路說話都小心翼翼,早就悶壞了。
蘇荔摟住她的肩膀,對族中的女子說道:“把凝姑娘扶過來。小心一些。”
這一次她們沒有拒絕程宗揚留在旁邊,一方面是程宗揚堅持要留下來,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樂明珠的身份對他而言已經不是秘密。
在臨時撐開的帳篷里,程宗揚第一次目睹了光明觀堂的療傷手段。那是法術與科學相混合的奇異醫術,樂明珠束起衣袖,露出雪藕似的手臂,然後把手浸在一隻盛滿清水的銅盆里,小心念誦著什么。
“師傅說,一滴水有八萬四千蟲。要念咒驅蟲,才是醫者用的凈水。”
樂明珠抖了抖手上的水,用巾帕抹乾,然後拿出凝羽的手,用三根手指按住她的脈門,一邊好看地擰起眉頭,半閉著眼睛,聚精會神地診脈。
程宗揚握著凝羽另一隻手,她的手掌時而冰涼,時而火熱,程宗揚心頭也時起時落。
過了一會兒,樂明珠訝然抬起眼睛,“她的傷勢沒有發作啊?”
程宗揚沉默片刻,“也許不是因為受傷。”
樂明珠偏著頭想了一會兒,又試了試凝羽額頭的溫度,“體熱意煩,肌僵而顫,呼吸急促…有點像是驚風呢。可臉色沒有發赤…”
樂明珠郁悶地收回手,她猶豫了一會兒,解開凝羽的襟領,將她翻過來,又把一枚丹藥化在水里,用巾帕在凝羽頸後仔細抹拭一遍。接著取出一隻木制的小匣,從里面挑出一枚細針。
樂明珠小心辨認著穴道,然後將毫針刺入凝羽頸後半寸,手指輕輕點動。以針點刺大椎穴是治療驚風的常見手法,但樂明珠扎針時,銀針上卻有淡淡的光芒閃動,盤旋著流入凝羽大椎穴中。
凝羽咬緊牙關,隨著雪白的頸中漸漸滲出血痕,身體的戰慄也漸漸減弱。忽然她緊繃的皮膚一鬆,收斂的汗水猛地涌了出來,幾乎是一瞬間,肌膚就布滿了晶瑩的汗珠。
樂明珠剛鬆了口氣,一直配合她的凝羽身體忽然一揚,蛟龍般從她手底下脫出,旋身扼住樂明珠的脖頸,將她推到一邊,發紅的眼睛失神般望著程宗揚,顫聲道:“給我…”
程宗揚喉頭滾動了一下,片刻後,慢慢張開手臂。凝羽露出蒼白而嫵媚的笑容,溫柔地擁住他的腰身,將臉頰埋在他胸口,雙臂越來越緊。
“給我…”凝羽呢噥著說。
“呯”的一聲,一隻小手切在凝羽頸後。凝羽僵硬的身體掙扎了一下,然後昏迷過去,軟軟伏在程宗揚懷中。
樂明珠一掌擊暈凝羽,然後“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她一手捂著喉嚨,抽咽著說道:“她抓得我好痛…”
程宗揚喉中又苦又澀,半晌才說道:“我知道她的病。”